熟透的岳姆迟虫迟
熟透的岳姆
院子里的那棵老杏树,今年果子结得格外稠。黄澄澄的杏子压弯了枝头,熟透了的,自己就“啪嗒”一声掉在泥地上,摔出一个小小的、甜腻的坑。岳姆弯着腰,一颗一颗地捡,竹篮渐渐沉了。她的背影像一张拉满了的弓,透着股倔强的劲儿,却也让人觉得,那弓弦是不是绷得太紧了些。
岳姆其实不老,五十出头的年纪,在城里或许还算壮年。可在这村里,风吹日晒,加上常年累月的操劳,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岁数要大上一截。她的手,关节有些粗大,指甲缝里总留着点洗不净的泥土色,那是土地留下的印记。她话不多,干活却利索,家里家外,田头灶台,仿佛没有她拾掇不妥帖的。村里人说起她,常叹一句:“太能扛事了。”
能扛事,有时候是夸赞,有时候,听着却有点不是滋味。就像那熟透的杏子,看着饱满香甜,可你若再不摘,它就得烂在枝头,或者砸在地上。岳姆的人生,似乎也到了这个节骨眼上。儿女像长了翅膀的鸟,扑棱棱都飞去了城里,留下个空落落的院子和满屋子的寂静。老伴呢,话比她还少,两人的交流,多半靠眼神和多年的默契,有时候一天下来,说不上十句整话。
那天午后,太阳晒得人发懒。岳姆坐在门槛上,就着一盆清水,慢慢洗那些捡回来的杏子。水声哗啦,杏子在手里滚过,滑溜溜的。她忽然就有些出神。想起自己年轻那会儿,也是杏子熟的季节,她嫁过来。那时的杏树还没这么高,她也还没学会把什么都憋在心里。是什么时候开始,自己就像这沉默的院子一样,把所有声响都吞没了呢?是第一次送孩子去镇上学堂,忍着泪回来的时候?还是公公去世,她里外张罗累得病倒,却没人察觉的时候?
生活的重担,像一层又一层的蜡,把她心里原本鲜活的东西,慢慢地封存了起来。她成了一个符号——勤劳的母亲,贤惠的妻子,能干的主妇。可那个喜欢听雨、怕黑、偶尔也想偷懒的自己,被藏到哪里去了?好像连她自己都快找不着了。
手里的一颗杏子洗好了,特别软,金黄的皮儿薄得透明,几乎能看见里面深色的核。她没把它放进篮子,而是凑到嘴边,轻轻咬了一小口。那股熟透了的、毫无酸涩的、近乎醇厚的甜,一下子在她舌尖化开,顺着喉咙,暖烘烘地淌下去。很甜,甜得有些发齁,可又带着果子独有的香气。她慢慢地,把一整颗都吃了。
这个小小的、近乎“放纵”的举动,让她心里微微一动。好像那层坚硬的蜡,被这口甜烫开了一道细微的缝。她抬起头,看了看天,又看了看院子里晃动的树影。也许,是时候了?不是要去改变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,而是像对待这颗熟透的杏子一样,坦然地接受自己的状态,然后,给自己一点点甜头。
她站起身,把剩下的杏子晾在簸箕里。心里盘算着,哪些可以熬成果酱,寄给城里的孙子;哪些可以晒成杏干,留着冬天泡水喝。日子还是那个日子,院子还是这个院子。但有些东西,就在那个安静的午后,随着那颗被她独自吃掉的杏子,悄悄地、不易察觉地,开始发酵了。就像土地深处埋藏的种子,总要等到某个恰好的温度和湿度,才会决定是否要探出头来,看看外面的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