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朋友的麦子
我朋友的麦子
老张蹲在地头,捏起一撮土,在指间慢慢捻着。那土黑油油的,带着潮气,在他粗糙的指缝里碎成更细的粉末。他眯着眼,望向眼前那片地——那其实算不上一片“地”了,更像是一块被精心伺候着的绒毯,绿得发乌,密得不透风。风吹过,那绿毯子就漾起一层层的浪,从这头推到那头,沙沙的,像是低声说着什么秘密。这就是他的麦子。
我认识老张快十年了,以前只知道他是个坐办公室的,说话慢条斯理,衬衫领子永远挺括。谁也想不到,叁年前,他会一头扎回老家,包下这几十亩地,真就摆弄起麦子来。开始大家都觉得他是一时兴起,城里人嘛,搞点“田园梦”,新鲜劲儿过了就得喊苦。可他没有。办公室的衬衫换成了磨得起毛的工装,挺括的领口变成了晒得黝黑的脖子。他真就住在了地头那间简易房里。
“你看这麦穗,”他站起身,引我走进田埂,小心翼翼地拨开几株,“还没灌浆,但你看这架势。”他说话还是那个慢吞吞的调子,但眼睛里有一种光,是以前对着电脑屏幕时我从没见过的。那麦秆挺得笔直,叶子宽厚,在阳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。他管这叫“精耕细作”。他说,这四个字,听着简单,做起来全是功夫。不是把种子撒下去就完了。
头一年,他亏得厉害。按老法子种,施肥、打药,跟着邻居的节奏走。结果麦子长得是高,风一吹,倒伏了一大片,减产得厉害。他蹲在倒伏的麦田边,抽了半宿的烟。后来,他就魔怔了。整天不是在地里,就是捧着手机电脑查资料,找那些农业站的专家视频看,笔记本记得密密麻麻。他不再追求“长得高”,他开始琢磨“长得壮”。怎么让根扎得更深,怎么让秆壁更厚实。他减少化肥,改用发酵好的农家肥,他说这叫“养地”。地养好了,麦子才有劲儿。
他甚至学会了看天,不是看天气预报那种看。是看云彩的走向,感受空气里湿度的变化,观察蜻蜓飞得高还是低。有一回,半夜里他听着风声不对,爬起来用手电照麦子,发现叶片有点异常的反光,他判断可能会有一种病害。天没亮就去镇上买了药,赶在露水干之前细细喷了一遍。后来,隔壁的麦子果然染了病,他这片却安然无恙。这事儿让村里的老把式都对他竖了大拇指。
“你看现在,”他指着远处一块明显稀疏发黄的地,“那是王叔家的,还用的老法子,大水大肥催起来的。看着现在齐整,后期风险大,不抗风,也不抗病。”他顿了顿,像是思考怎么表达,“种地啊,急不得。你得顺着它的性子来,它舒服了,才能给你最好的回报。这里头有个词,叫‘可持续’。”
我听着,忽然觉得他说的不只是麦子。他这叁年,不也是在把自己重新“耕种”了一遍吗?从那个急躁的城里人,变得像土地一样有耐心。他的生活节奏,完全跟着节气、阳光和雨水走了。他说,最大的快乐不是收割的时候,而是每天清晨,走到地边,看着麦子又比昨天绿了一点,高了一点点。那种生命在自己照料下默默生长的感觉,踏实。
夕阳快落下去了,给整片麦田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。老张的背影拉得老长,融进了那无边的绿色里。风还在吹,麦浪的声音仿佛更响了。我忽然明白了,他守着的,不只是一片能换来收成的庄稼。他守着的,是一种与土地、与自然最朴素也最深刻的联结,是一种被许多人遗忘的“精耕细作”的生活哲学。这麦子,是他的作品,也是他的老师。
离开的时候,我回头又望了一眼。暮色四合,那片墨绿的麦海,静静地呼吸着,充满了沉静而磅礴的力量。老张还站在田埂上,像个将军,检阅着他沉默的士兵。我知道,等到麦子金黄的那天,这片土地回报给他的,将远不止于粮仓里的重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