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么公和媳妇》5如如
《么公和媳妇》5如如
村东头的老槐树下,么公又蹲在那儿了。烟杆子凑在嘴边,半天没见吸一口,就那么愣愣地瞅着远处那片菜园子。菜园子是儿媳妇如如打理的,青是青,紫是紫,齐整得跟画儿似的。可么公心里头,却像这暮春的天气,说暖还寒,缠着一团理不清的麻。
这第五篇,咱就单说说“如如”这名字。名字是她自个儿改的。刚嫁过来那会儿,她大名叫李秀娟。过门没半年,有一天饭桌上,她忽然轻声细语地说:“爸,妈,以后叫我如如吧。事事如意不敢求,我就盼着日子能‘如’常,‘如’心,平平顺顺的。”么公当时扒拉着饭,含糊应了一声,心里却咯噔一下。这闺女,话里有话呢。
如如过门后,日子确实“如常”。常得让么公这个当了几十年家的老把式,都有些插不上手。她灶台上的火候,比他掌了半辈子的勺还准;田里的秧距,比他眯着眼拉的老线还匀。村里人都夸,说么公好福气,捡了个能干又懂事的媳妇。么公脸上笑,心里那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“份量”,却好像越来越轻了。他这尊“老佛爷”,眼看要给供到高高的神龛上,清净是清净了,可也沾不着地气儿了。
变化是悄悄来的。比如,么公那手编竹筐的绝活。以前农闲,他坐在院里编筐,如如就在旁边看,递个篾条,问个手法。么公讲得兴起,能从竹子的选材讲到收口的玄机。可不知从哪天起,如如不再只是看了。她自个儿弄来一堆细篾,闷头琢磨。起初编得歪歪扭扭,么公还想指点两句,话到嘴边,看见她抿着唇、全神贯注那股劲儿,又咽了回去。没过俩月,如如编出来的小花篮,竟比么公的还精巧几分,镇上来的贩子一眼看中,价出得老高。
这事儿成了么公心里一个结。他倒不是嫉恨,就是……就是觉着,这个家,这熟悉了一辈子的生活路数,正被这个叫“如如”的媳妇,用她那股子“如常”的温和劲儿,一寸一寸地,给“更新”了。她像一股滑润的溪水,看着平静,力量却一点一点漫过旧日的滩涂,改出了新的河道。么公蹲在老槐树下,琢磨的就是这个。他感到一种被时代轻轻推开的“悬空感”,脚底板有些发虚。
那天傍晚,如如从菜园回来,手里攥着一把新摘的、顶着小黄花的嫩黄瓜。她没像往常一样直接进厨房,而是搬了个小凳,坐到么公旁边。“爸,”她声音还是那么轻,“您尝尝这瓜,我试的新籽,看是不是您小时候那个味儿?”么公接过,咔嚓一口,一股清甜又带点儿土腥气的熟悉味道冲进口腔——是了,就是他爹当年种的那个老种味儿,几十年没尝着了。
“这籽……你哪儿弄来的?”么公有些急,声音都高了点儿。“我回我姥姥那村,淘换来的。”如如笑了,眼角漾起细细的纹路,“听您念叨过一回,我就留了心。试了叁年,才把这老种味儿‘唤’回来。”暮色渐渐浓了,笼着这小院。么公捏着半截黄瓜,半天没言语。他心里头那团麻,好像被这熟悉的滋味,冲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子。
原来,那股滑润的溪水,并非一味向前冲。它也会悄悄打个旋儿,回头把那些被遗忘在旧河床上的宝贝,温柔地拾掇起来。如如的“如”,不只是如新,也是“如旧”。她更新的,是那些僵了壳的老规矩;她守住的,却是藏在老规矩底下,那点儿温热的人情和记忆。么公忽然觉得,脚底板又踩到实土了,只是这土地,好像比以往更厚实,更有些嚼头了。他慢慢站起身,拍了拍裤脚上的土:“今儿这黄瓜,真下饭。我……我去灶膛给你添把火。”
厨房的灯亮起来,暖黄的光晕染开。一个寻常的傍晚,一次寻常的对话。但有些东西,就像那老种的黄瓜籽,一旦遇对了时节和心意,便能在新的土壤里,悄悄发出带着旧日滋味的、崭新的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