被九个装修工人茶几
被九个装修工人茶几
这事儿说来有点离奇,得从我家装修那阵子说起。房子是老房翻新,图个省心,找了个施工队,连工头在内,不多不少,正好九个人。那段时间,家里叮叮咣咣,灰尘满天飞,我跟他们打交道打得最多的事儿,除了催进度,大概就是围绕着一样东西——客厅里那张旧茶几。
那茶几是多年前的款式,笨重,实木的,边角都磨圆了。我本打算扔了换新的,可工头老李第一次看见就摸了摸木头,咂咂嘴:“这料子实在,扔了可惜。”我也没在意,随口说:“那你们要有用,搬走也行。”谁承想,就这么一句话,这茶几的命运,竟跟那九个工人牢牢绑在了一块儿。
先是水电工小王。他需要个稳当的台子放他那堆工具和仪器。旧茶几就被推到了墙角,上面摆满了电钻、线盒、水平仪。他干活仔细,每次用完,还顺手把茶几面上的灰抹一抹。有次我瞧见,他正蹲在那儿,拿茶几的一条腿比划着,研究怎么走线更直。那茶几面上,留下了几个不太显眼的工具压痕。
接着是瓦工大刘和徒弟。贴砖拌水泥,需要个不怕脏的垫底。茶几又被拖到了卫生间门口。水泥点子、碎沙砾,糊了一面。徒弟毛手毛脚,一桶灰浆差点打翻,还是大刘眼疾手快,一把扶住茶几沿儿,才没全洒地上。他训徒弟:“看着点!这老物件稳当,你也得学着稳当点。”那茶几腿上,从此多了几片洗不掉的灰白斑驳。
木工老赵进场后,茶几的境遇似乎“提升”了。他把它清理干净,铺上旧报纸,当成临时的工作台。他那套宝贝凿子、刨子,整整齐齐码在上面。他一边打磨新做的柜门,一边偶尔用手拍拍茶几面,跟旁边的工友念叨:“你看这老木头,养久了有温润气,新料子比不了。”他甚至在茶几不起眼的背面,用铅笔轻轻画了个只有他自己懂的尺寸标记。
油漆工小陈是个沉默的年轻人。他给家具喷漆时,把茶几当成了最大的“防护罩”和置物架。各种油漆罐、砂纸、遮尘布,堆在上面。完工那天傍晚,夕阳照进来,我竟发现茶几深色的木纹里,嵌进了一点点极细微的、金色的漆雾,在光下隐隐发亮,像是被不小心镀上了星星点点的时光。
就这样,这张旧茶几在九个工人手里流转,扮演着工具台、垫脚石、工作案、置物架……它变得越来越“丰富”。原本光洁的漆面不见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、充满手工痕迹的“包浆”。有划痕,有压痕,有磕碰的小坑,有各种材料的残留印记。它似乎越来越旧,却又好像被注入了一种奇异的生命力。
装修接近尾声,工人陆续撤场。最后一天,工头老李带着大伙儿做最后清理。我指着角落那张斑驳不堪的茶几,再次说:“这个,真得扔了吧?”
九个汉子围着它站了一圈,一时都没说话。老李蹲下,摸了摸一条腿上新旧交错的痕迹,突然笑了:“东家,你看啊,这腿上的泥点子,是大刘贴卫生间砖那天溅的;这面的浅坑,是小王放工具压的;这背面的铅笔印,是老赵的;这亮晶晶的点儿,是小陈喷漆的功劳……我们这帮粗人的手艺、汗珠子,好像都留在这上面了。”
他抬头看看我,又看看他的伙计们:“它现在不只是一张茶几了。它像个……记录本。我们九个人,在这房子里忙活了两个月的记录本。扔了,怪舍不得的。”
我心里忽然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。我再次仔细看这张茶几。是啊,它不再是我最初眼里那个该淘汰的旧家具了。它身上承载了一段具体的、喧闹的、充满烟火气的时光。它是时光容器,装着九段不同的劳作故事;它是生活印记的集合体,每一道痕迹都对应着房子里一个细微的改变。它甚至成了我和这九个陌生人之间,一种无声的、共有的记忆凭证。
“那……”我听见自己说,“那就留下吧。擦擦干净,还放客厅。”
工人们都乐了,七手八脚地把它抬回客厅中央,仔细擦拭。如今,它稳稳地立在新装修好的客厅里,下面铺着新的地毯,上面摆着新的茶具。新与旧,在这张茶几上奇妙地融合。朋友来做客,有时会好奇地问:“这茶几款式挺特别,有年头了吧?”
我会给他们倒上茶,指着某处痕迹,开始讲:“是啊,你看这里……这跟九个装修工人有关。”茶水热气袅袅升起,仿佛还能听见那段日子里,叮当的敲打声和工人们粗声大气的谈笑。这张被九个装修工人“盘”过的茶几,就这样成了我家最有故事的一件家具,沉默地,继续盛放着往后更多的生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