年善良的子6
年善良的子6
老话说,过了腊八就是年。可这些年,总觉得年味儿越来越淡,像一杯反复冲泡的茶,颜色还在,那股子醇厚的香气却寻不着了。直到去年,我回了趟老家,在堂弟家那个被杂物塞得满满的老宅里,翻出了一本蒙尘的族谱。
族谱是手抄的,宣纸脆得怕人碰。我小心翼翼地翻着,目光落在某一页上,忽然就停住了。那一页记录着我曾祖父那一支,旁边用极小的楷体注着一行字:“年善良,行六,幼殇。”我心里“咯噔”一下。“年善良”,这像是个名字,又不像。后面跟着的“子6”,大概是说,他是第六个儿子。可“幼殇”两个字,冷冰冰的,宣告着一个极短暂的生命,还没看清这世界,就悄无声息地没了。
堂弟凑过来看了一眼,随口说:“哦,这个啊。听老辈人提过一嘴,说是同治年间的事儿。那年头,日子难,孩子生得多,养不大的也多。这个……大概就没站住。”他说得平淡,我却对着那五个字,出了很久的神。一个没有留下任何故事的生命,甚至不配拥有一个正式的名字,只在家族的正式文书里,用“年善良”这样一个充满祈愿却又无比潦草的代号,证明他曾来过。
那天晚上,我睡不着。脑子里总盘旋着“年善良”叁个字。这不像个名,倒像句咒,或是一个沉重的愿望。是哪位长辈,在这孩子出生时,或在他奄奄一息时,怀着怎样一种绝望又恳切的心情,把这最朴素、最直白的期盼——祈求孩子能活过这个年,能因善良而得福——草草写在了谱上?他们不敢奢求富贵才华,只求“年”能“善良”些,对这孩子温柔一点。可年,终究没有善良。
我忽然就明白了,我一直在找的“年味儿”,或许从来不只是红灯笼和爆竹声。它有一部分,就藏在这种沉甸甸的“记忆”里。藏在祖先对“年关”的敬畏中,藏在那些没能跨过年关的生命的叹息里。年,对古人来说,从来不只是喜庆,更是一道需要谨慎跨越的关卡,尤其对孩子、对老人。这“年善良”的呼唤背后,是生存最原始的重量。
自那以后,我再看团圆饭桌上蹦跳的侄儿侄女,心里会忽然软一下。他们健康、吵闹,被爱包裹得严严实实。他们不会知道,百十年前,一个和他们或许有着相似眉眼的小生命,曾被唤作“年善良的子6”。他的存在,让“团圆”两个字,在我心里有了不一样的厚度。那不只是空间的相聚,更是一种时间的、血脉的绵延与幸存。
如今我们过年,烦的是春运拥挤,愁的是年终奖多少,讨论的是春晚节目精不精彩。我们不再需要祈求“年”对我们善良,因为我们有了足够的力量去掌控生活的大部分。这当然是天大的好事。可有时候,是不是也把年过得有点“轻”了?轻得只剩下了假期和消费。
我把那页族谱拍了张照片,存在手机里。偶尔翻到,就会静默片刻。我想,这就是我的根须碰到的一小块坚硬的泥土。它不美好,甚至有些苦涩,但它真实。它提醒我,我之所以能在这里,轻松地过着这个年,是因为我的血脉,跨过了无数个并不那么“善良”的年关。
今年的年夜饭,我给孩子们夹菜时,会多讲几句老家的旧事。讲讲那时的天有多冷,雪有多厚,讲讲“年”曾经是多么需要被谨慎对待的一个“关口”。他们听得半懂不懂,眼睛亮晶晶的,只顾着碗里的鸡腿。但这没关系。有些“记忆”的种子,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撒下去就好。或许很多年后,某个瞬间,他们会忽然理解,为什么电视里喧闹的贺岁声背后,爷爷望着窗外的烟花,眼神里会有一丝他们当时读不懂的、遥远的温柔。
年啊,终究是一股复杂的水流。它冲刷走一些东西,也把另一些东西,像河床下的石头,磨洗得越来越清晰。“年善良的子6”,那个没有故事的小生命,就这样,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,参与了我今年的新年。他让我碗里的饭,多了一分值得咀嚼的滋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