木下檩檩子和儿子698
木下檩檩子和儿子698
老木匠木下檩檩子这辈子,最得意的作品不是哪件精巧的家具,而是他的儿子。儿子小名就叫“六九八”,这名字听起来怪,里头却藏着一个老父亲笨拙的念想。六九八出生那年,檩檩子接了个大活,给一户人家做整套榫卯家具,工钱正好是六百九十八块。这笔“巨款”像是儿子带来的福气,名字就这么定下了。
檩檩子做木工,讲究个“准”字。一凿一斧,分寸都在心里。他总对蹲在一旁玩的六九八念叨:“儿子,你看这榫头,多一分就紧了,塞不进卯眼;少一分就松了,晃荡不牢靠。做人做事,也得是这个理儿。”六九八那时小,只顾着捡地上的刨花玩,哪听得懂这些。他只记得父亲的手,粗糙得像老树皮,却能让木头乖乖听话,变成桌子、椅子,还有他专属的小木马。
六九八一天天长大,檩檩子一天天老了。时代变得快,满世界都是现成的板式家具,光滑,时髦,还便宜。来找老木匠打家具的人越来越少。檩檩子守着满屋子的工具和木料香气,有时一坐就是半天。六九八读书争气,去了省城,学的是计算机。这在檩檩子听来,跟天书差不多。他心想,那敲键盘的活儿,能比敲榫头实在吗?
儿子工作后,回来越发少了。电话里,声音总是匆匆忙忙,说什么“项目”、“算法”、“用户体验”。檩檩子插不上话,只能反复叮嘱:“按时吃饭,别老盯着那亮格子(电脑)。”他隐约觉得,儿子活在一个他完全不懂的、飞快转动的世界里,那个世界不用榫卯,甚至可能,不需要他这样的老手艺。
直到去年夏天,六九八突然回来了,不是一个人,还带着几个同事,和几台他从没见过的机器。六九八眼睛亮晶晶的,拉着檩檩子说:“爸,我们要做个传统工艺的数字化项目,第一个就想录您的手艺!”檩檩子懵了,数字化?那是啥?儿子架起设备,让他像往常一样干活,只是旁边多了几个“眼睛”在记录。檩檩子紧张,刨子都差点拿反。
可一旦摸到熟悉的木头,他的心就静了。选料、弹线、刨平、开榫……他沉浸进去,忘了那些机器。他对着空气,像以前对小时候的六九八那样讲解:“瞧,这一步叫‘画卯’,线要准,心要静。这‘用户体验’啊(他别扭地学着儿子的词),全在这毫厘之间。”说完他自己也愣了一下,怎么冒出这么个词儿。
几个月后,六九八发来一个链接。檩檩子点开,竟是他自己做工的视频,被做成了能360度看的数字博物馆。视频里,他手上的老茧、木头的纹理、刨花飞起的弧度,都清晰无比。底下有很多年轻人的留言:“看哭了,我爷爷也是木匠。”“这就是‘匠心’吧,太震撼了。”“原来不用一根钉子可以这么牢!”
檩檩子戴着老花镜,一条条地看,鼻子有点发酸。他忽然明白了,儿子没丢掉他的“榫卯”。儿子用他那套自己不懂的工具和语言,在另一个世界,为他这门老手艺,开了一个更宽阔、更结实的“卯眼”。他这门快要被时光尘封的技艺,通过一种叫“数字化”的桥梁,稳稳地,对接上了新时代的“榫头”。
那天晚上,他给六九八打电话,第一次没问吃饭,而是说:“那个……你们那个‘数字博物馆’,下次能不能把‘画卯’那段的说明,再标得显眼点儿?我怕年轻人看不明白。”电话那头,儿子笑得很开心:“好嘞,爸!您说了算!”
窗外的月光照进作坊,洒在那些沉默的工具上。檩檩子觉得,他那六百九十八块的福气,原来一直在以他意想不到的方式,生根发芽,长得枝繁叶茂。这感觉,就像严丝合缝的榫卯结构,啪嗒一声扣上,踏实极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