美国式1985保罗
美国式1985保罗
我得跟你聊聊保罗。不是哪个名人,就是我认识的一个普通人。他总爱念叨一个年份:1985。好像他的人生,或者他想象中的那个完美的美国梦,就定格在那一年了。
保罗是我在社区大学夜校认识的,五十多岁,头发梳得一丝不苟,喜欢穿洗得发白的牛仔夹克。他的话题,绕来绕去总能回到八十年代。他说那时候的汽车,方方正正,有棱有角,引擎声是实打实的轰鸣,不像现在的车,安静得像电冰箱。他说那时候的电影,州长先生还是个肌肉硬汉,说着带口音的简单英语,好人坏人都写在脸上。他怀念街角的唱片店,怀念不用预约就能在加油站和陌生人聊上十分钟的傍晚。
“你知道吗?”有一次课间,他握着早已凉掉的咖啡,“1985年,好像一切都还在上升。你感觉脚下是坚实的,前途是看得见的。你努力工作,就能买得起房子,养得起一家人,周末还能带孩子们去趟商场。”他说这话时,眼睛望着窗外黑漆漆的停车场,仿佛能穿透时间,看到当年霓虹闪烁的景象。这种对“黄金年代”的执着怀念,成了一种他生活的滤镜。这滤镜很厚,厚到常常看不清眼前的现实。
保罗在一家仓储式超市工作,负责货架整理。他抱怨现在的商品包装花里胡哨,成分表长得看不懂。他更不理解为什么年轻人总盯着手机,而不是彼此的脸。他觉得“美国精神”正在变得复杂而陌生,而他心中的模板,永远来自八十年代的中产生活图景:一辆家庭旅行车,一座带草坪的房子,一份稳定到退休的工作,还有那种明确的、不容置疑的乐观主义。
但现实是,他的房子在次贷危机后缩水了不少价值,孩子们在另一个州为房租奔波。他那份“稳定”的工作,时薪涨速永远追不上物价。他感到一种错位,好像自己按照当年的说明书组装人生,却发现世界早已换了另一套规则。这种错位感,像一件不太合身却穿惯了的旧夹克,让他感到安全,也让他步履蹒跚。
我问他,1985年真的那么完美吗?就没有糟糕的事?他愣了一会儿,搓了搓手。“当然有。冷战还没结束,也有乱七八糟的事。但……但那感觉不一样。那时候的麻烦是‘外面’的,是我们可以一起对抗的。现在的麻烦,好像钻进了家里,钻进了脑子里,说不清道不明。”他的话让我想到,他怀念的或许不是某个具体的年份,而是一种简单的、有方向感的叙事,一种集体共识。
保罗的故事,不是一个怀旧老人的独白。它更像一面镜子,照出某种广泛存在的文化乡愁。当世界变得太快,复杂得让人应接不暇时,人们容易在记忆里寻找一个锚点。对保罗来说,1985年就是他的锚点。那里有清晰的好坏界限,有肉眼可见的进步阶梯,有他所理解的、纯粹的“美国式”生活梦想。尽管那个梦想,可能从一开始就未曾均匀地属于所有人,但这并不妨碍它成为一代人精神地图上的坐标。
夜校课程结束了,我和保罗的联系也渐渐少了。偶尔开车经过那家巨大的超市,我会想,他是不是还在里面,一边熟练地码放货品,一边在脑海里回放属于他的1985年。他的夹克,他的发型,他说话的方式,都是那个时代的遗物,小心翼翼地保存至今。他活在一个时间胶囊里,胶囊外的世界呼啸而过。这或许是一种逃避,但也是一种坚持,一种对某种即将消散的生活质地的顽固挽留。
每个人心里可能都有这么一个“年份”。它不一定是1985,也不一定在美国。那是一个象征,代表着我们心中某个“更好”、“更简单”的过去。保罗用他全部的生活姿态,守护着他那个版本。你说这是梦也好,是执念也罢,但那就是他理解世界的方式。走在今天的街上,看着玻璃幕墙里模糊的倒影,我有时会突然觉得,保罗的1985,和我们的当下,就那么安静地、隔着一层毛玻璃,对视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