草草伊人
草草伊人
楼下转角那片空地,不知什么时候,悄悄冒出了一丛野草。说是一丛,其实也不算,它们东一簇西一撮的,就那么随意地长着。高的没过脚踝,矮的才刚探出点头,叶子说不上翠绿,蒙着一层灰扑扑的尘土气。我每天匆匆经过,目光从没为它们停留过一秒。城市里的草嘛,不就是这么回事?要么被精心修剪成呆板的绿毯,要么就是这种无人问津的“边角料”。
可那天下午,也不知怎么了,或许是阳光正好斜斜地打过来,给那些草叶子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。我竟鬼使神差地蹲了下来。这一蹲,才发现这片“草草”的世界,原来一点也不草率。你看那狗尾草,毛茸茸的穗子沉甸甸地弯着,活像小狗得意时翘起的尾巴,风一过,就轻轻地、痒痒地扫你的手心。还有那叫不出名字的细长叶子,边缘带着不起眼的小锯齿,摸上去却意外地柔软。泥土的腥气混着青草被晒暖后特有的芬芳,一股脑儿钻进鼻子里——这味道,好像把记忆里某个遥远的、对于乡野的午后,突然拽到了眼前。
我心里忽然就冒出了“草草伊人”这么个词。这“伊人”是谁呢?肯定不是那种需要你费尽心思去“蒹葭苍苍,白露为霜”地追寻的、隔水相望的幻影。她啊,或许就是眼前这草的模样,是这实实在在的、触手可及的生机。她不挑地方,墙角缝、砖石边,给点土、有点光,就能安安稳稳地扎下根。她不与春花争艳,也不同夏木比高,就按着自己的节奏,绿了又黄,黄了又枯,来年春风一唤,又悄没声地回来。这份自在与坚韧,倒比好些娇贵的花儿,更让人心里觉得踏实、熨帖。
我们这日子,过得不也常常是“草草”的么?早餐囫囵对付几口,工作邮件匆匆回复,连睡前翻两页书的心思都显得奢侈。一切都像按了快进键,容不得你细细品味。我们追逐着那些被定义为“重要”和“美好”的东西,像追逐一个永远清晰却够不着的倒影,反而忽略了脚边这“草草”却蓬勃的真实生机。这生机不在别处,就在这寻常的、甚至有点粗糙的日常里。
蹲得腿有些麻了,我站起身。再看向那片野草,感觉已然不同。它们不再是一堆无关紧要的绿色,而是一个热闹的小小王国。有蚂蚁在根茎间忙碌地穿梭,有不知名的小虫振着透明的翅膀飞起,落下。它们的存在本身,就是一种沉默而强大的宣告。这种自在生长的力量,无关他人的目光,只关乎阳光、雨水和脚下的一方泥土。这份力量,我们是不是也在忙碌中,给弄丢了呢?
自那天起,我路过时,总会下意识地慢下脚步,瞥一眼我的“草草伊人”。它们有时被雨打得七零八落,蔫蔫地贴着地;过两天太阳一晒,又精神抖擞地挺直了腰杆。台风过后,一片狼藉,可没过多久,新的嫩芽又从倒伏的旧叶边钻了出来。这种循环,看久了,心里竟生出一种奇特的平静。生活的答案,或许从来不在远方宏大的叙事里,而就在这俯身即见的、顽强的生命力之中。它教会你的,不是如何赢,而是如何“在”——无论境遇如何,都保持着那股子向下扎根、向上探头的劲儿。
如今,那片空地的命运依然未知,也许哪天就会被清理,铺上整齐的砖石。但我知道,只要有一粒种子落下,只要还有一寸泥土、一缕阳光,“草草伊人”就总会归来。她就在那里,不喧哗,不耀眼,却用最朴素的方式,讲述着对于时间、生命与存在的,最绵长的故事。而我们所需要的,或许只是一次偶然的驻足,一次安静的凝视,便能从这片草色里,认出那个被我们遗忘已久的、真实的自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