放弃挣扎的母亲小说
放弃挣扎的母亲
李秀芬把手里的化验单折了又折,最后变成一个小小的、硬邦邦的方块,死死攥在掌心。医院消毒水的味道还粘在头发丝里,挥之不去。她没直接回家,在小区花坛边的水泥台上坐了很久。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,歪歪扭扭地铺在枯了一半的草坪上。
“晚期。”医生的话像枚生锈的钉子,楔进她耳朵里,拔不出来了。她想起早上出门前,还因为儿子把袜子乱丢而唠叨了他两句。现在想想,为了一只袜子生气,真有点可笑。
晚饭照例是她做的。西红柿炒蛋,青椒肉丝,紫菜汤。儿子小磊扒拉着饭,眼睛没离开过手机屏幕,手指划得飞快。丈夫老陈看着电视里的新闻,偶尔点评两句国际形势。一切和过去的二十年没什么不同。李秀芬看着他们,忽然觉得中间隔了一层毛玻璃。热气腾腾的饭菜,嗡嗡的电视声,都变得有点不真实。
她没提化验单的事。该怎么开口呢?说“我可能陪不了你们多久了”?然后收获短暂的震惊、持久的悲伤,还有接下来日子里小心翼翼的对待和无处不在的同情?她受不了那个。她习惯了做那个操心的人,那个解决问题的人,而不是“问题”本身。
夜里,她睁着眼看天花板。老陈在打呼,一声接一声,平稳得很。她脑子里过电影似的,想起很多事。想起小磊小时候发烧,她整夜不敢睡,用毛巾一遍遍给他擦身子;想起为给老陈凑一笔生意本钱,她悄悄卖掉了母亲留给她的金镯子;想起自己曾经想学裁剪,买了台二手缝纫机,可布才裁到一半,就被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打断了,再也没拾起来。
挣扎。她这辈子好像都在挣扎。和拮据的日子挣扎,和柴米油盐挣扎,和儿子的叛逆期挣扎,和日渐臃肿的身体与衰老的面容挣扎。总想着,熬过这段就好了,等孩子大了,等家里宽裕了,等退休了……就能喘口气,为自己活几天。
可是,“这段”好像没有尽头。而那张化验单,像个冷酷的裁判,突然吹响了终场哨。
第二天,她破天荒没去早市抢最新鲜的蔬菜。她去了趟银行,又去了趟房产中介。下午,她坐在一家从没进去过的咖啡馆窗边,点了一杯名字花里胡哨的拿铁。太甜了,齁得慌。但她慢慢地喝完了。看着窗外行色匆匆的人,她心里那个拧了多年的发条,“咔哒”一声,忽然就松了劲。
晚饭时,她平静地说了两件事。第一,她把老房子过户给了小磊,算是提前给的婚房。第二,她手里有一笔钱,是这些年的私房加上今天办的抵押贷款,她想用这钱出去走走。
小磊和老陈都愣住了,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她。小磊先急了:“妈你疯啦?房子过户干嘛?还有你要去哪?你一个人出什么门?”老陈皱着眉:“是不是哪里不舒服?净说胡话。”
李秀芬笑了笑,没解释,也没反驳。她只是不再像以前那样,急着去安抚他们的情绪,去证明自己的决定有多合理。她只是收拾着碗筷,轻轻说:“机票订好了,后天走。去云南看看。家里冰箱我塞满了,洗衣液在阳台柜子第二层。”
她第一次发现,原来“不解释”的感觉,这么轻松。她不再挣扎着去扮演那个永远正确、永远坚强、永远顾全大局的母亲和妻子了。那张化验单抽走了她所有的力气,却也奇怪地,卸下了她身上所有的枷锁。
飞机穿过云层的时候,她看着下面越来越小的城市轮廓。她想起那些再也不用记挂的事情:水费交了没,老陈的降压药快吃完了,小磊的相亲对象到底合不合适……这些曾构成她全部世界的琐碎,此刻轻飘飘的,像云一样散开了。
她靠向椅背,闭上眼睛。空姐送来饮料,她要了一杯温水。水温透过纸杯,暖着她的手心。这是一种很细微的、只关乎此刻的舒适。她知道终点不再是那个操劳半生的家,也知道自己的终点或许并不太远。但这一段路,她终于决定,只为自己走了。窗外的阳光刺眼,她没拉下遮光板,任由那光亮晃晃地,铺满了整个倦怠的脸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