伊旬院
伊旬院
老城区那条巷子,窄得两个人并肩走都嫌挤。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润,墙角总湿漉漉地长着些苔。巷子尽头,有扇不起眼的木门,门楣上挂着块旧匾,写着“伊旬院”叁个字。字是褪了色的金漆,笔画圆润,透着一股子安稳劲儿。我第一次路过,心里嘀咕:这是个什么地方?养老院?私人茶舍?还是谁家老宅子的雅号?
后来听巷口修鞋的老张头说,那院子有些年头了。早先是个私塾,后来荒了,十几年前被一位先生租下来,也没挂牌做生意,就那么静静开着门。他说,里头就一个规矩——进去的人,得把手机调静音,最好啊,就放在门口那个藤编的小筐里。“你说怪不怪?”老张头眯着眼笑,“这年头,还有这么不‘方便’的地儿。”
这倒勾起了我的好奇。一个下午,我终究是推开了那扇虚掩的木门。门轴“吱呀”一声,像是叹了口悠长的气。迎面不是院子,是个小小的穿堂,光线昏昏的,却异常柔和。空气里有股旧书卷的纸墨香,混着一点点若有似无的檀木味,还有一种更沉静的、像是阳光晒透棉布的味道。一位穿着灰布衫的老人坐在角落的竹椅上,对我点点头,指了指墙边那个小藤筐,没说话。我犹豫了一下,把手机放了进去。那一瞬间,心里竟“咯噔”一下,空落落的,又有点奇异的轻松。
再往里走,才是真正的院子。不大,却敞亮。一棵老槐树撑开满院的荫凉,树下散放着几把竹椅、一张石桌。墙边有几畦菜地,番茄正红,辣椒青绿。最让我愣住的,是这里的“静”。不是死寂,而是一种饱满的、有内容的安静。你能听见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,远处隐约的市声到了这里,被滤成了模糊的背景音,像隔着一层毛玻璃。有个年轻人靠在椅上,就看着天发呆;另一位阿姨,正慢条斯理地给一盆兰草擦叶子。他们的动作,都慢得像电影里的慢镜头。
我找了个角落坐下,起初有些不自在,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。习惯了信息的轰炸,习惯了手指在屏幕上划来划去,忽然被抛进这片“空白”里,人像失了锚的船。但慢慢地,呼吸自己就缓了下来。我看着阳光透过树叶,在地上投出晃动的光斑;看见一只蜗牛慢腾腾地爬上石阶。脑子里那些纷乱的念头,像沸水渐渐停了火,渣滓沉下去,水变得清澈。我忽然想起一个词——“心神内守”。在这里,时间不是被切割成碎片去填满的,而是像一条宽阔平缓的河,你漂在上面,只是“存在”着。
后来我成了那儿的常客。我发现,这“伊旬院”像个无形的过滤器。来的人,有被工作压得喘不过气的白领,有备考心浮气躁的学生,也有就是觉得日子过得太“闹”的寻常街坊。大家进来,放下手机,打个照面,便各自找个舒服的角落待着。看书,喝茶,发呆,侍弄花草,或者就是闭眼养神。很少高声交谈,偶尔眼神对上,笑笑便罢。那份共同的、心照不宣的“心神内守”,成了院子里流动的空气。
穿灰布衫的先生,我们都叫他陈伯。他话极少,只是每日打扫,浇花,偶尔泡一壶茶放在石桌上,谁想喝就自取。我问过他这院名的来历。他手里握着把小铲,正在松土,停了半晌才说:“伊旬,听着像‘伊甸’,其实不是。‘旬’字,是十日为一旬,是日子,是光阴。‘伊’嘛,是个语气词,没什么具体意思。”他抬起头,眼神温润,“就是个让人好好过几天‘日子’的地方。光阴宝贵,得省着点用,别都泼洒到虚处去。”
我品着这话。是啊,我们太忙了,忙着追逐,忙着反应,忙着把自己填满。可“心神”这面镜子,整天对着纷繁世相晃动,早就蒙了尘,照什么都模糊扭曲。或许,我们真正稀缺的,不是什么新奇的资讯或刺激,而正是这样一段能让心神“内守”、得以擦拭清明的光阴。这院子,不提供答案,不给予慰藉,它只提供一片土壤,一种可能——让你和自己安静地待上一会儿的可能性。
如今穿行在喧嚷的街市,我有时会想起那扇旧木门后的天地。想起那份被小心呵护的“静”,想起陈伯那句“光阴得省着用”。它像个秘密的坐标,提醒着我,在这高速旋转的世界里,或许我们还来得及,为自己筑一座小小的、安守心神的“伊旬院”。哪怕,它只存在于每天关上房门后的那片刻宁静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