雌老师的肮脏讲台
雌老师的肮脏讲台
老教学楼的走廊尽头,那间教室的讲台,总是灰扑扑的。粉笔灰像是长在了木头缝里,抹布擦过,只留下一道道湿漉漉的痕,灰尘却更深地嵌了进去。学生们私下里都管教历史的雌老师叫“雌先生”,半是尊敬,半是种说不清的疏离。她的讲台,也成了我们课间窃窃私语的话题——怎么就能脏成那样?
雌老师上课,板书极多。她不用现成的课件,总是一边讲,一边用那种快秃了的粉笔,在黑板上吱吱呀呀地写。字是漂亮的,力道也足,粉笔屑雪花般簌簌落下,讲台前沿便积了厚厚一层白。她写满了就擦,擦了又写,粉尘在午后的阳光里飞舞,落在她的藏蓝色外套上,也落在那讲台的每一个角落。那讲台,仿佛成了她思想的尘埃沉淀池,每一个知识点,都先要经过这层灰土的“过滤”,才飘进我们的耳朵。
有一回,我值日,放学后去擦讲台。抹布碰到台面,感觉油腻腻、涩涩的。那不是普通的灰尘,是经年累月的粉笔灰,混合着也许来自无数届学生手掌的潮气,还有时光本身留下的、看不见的剥落物。我甚至在一个角落,发现了几枚模糊的钢笔字迹,像是很久以前某位老师批改作业时无意划上的,已经和木纹融为一体。那一刻我忽然觉得,这脏,好像有了分量。
雌老师似乎从不在意。她常把教案、书本随手往台面一放,袖口拂过灰尘。讲到激动处,她会用手掌按住台面,身体前倾,目光灼灼地看着我们。那时,她袖口沾染的灰,和讲台上的灰,便不分彼此了。她讲楚汉相争,讲安史之乱,讲那些湮没在时光里的惊心动魄。声音不高,却像有磁力。奇怪的是,当她讲述那些同样蒙着历史尘埃的故事时,身下那肮脏的讲台,似乎不再显得突兀,反倒成了某种恰如其分的背景。
后来有一次,我注意到一个细节。雌老师板书时,写错或需要强调,她会用指尖蘸一点讲台上的积灰,在正确的字旁或重点句下,轻轻划一道。那道灰痕,在黑色的板面上,居然比粉笔字更醒目,带着一种笃定的质感。知识,仿佛经由这讲台上的“土”,被重新赋能与印记,烙进了我们的视线。那讲台的脏,不再是懒惰或邋遢的证据,倒像是一个沉默的共谋者,参与着每一堂课的建构。
毕业前最后一课,雌老师讲完内容,合上书,罕见地没有立刻离开。她用手慢慢拂过讲台面,动作很轻,像在抚摸一本古籍的书脊。教室里静极了。她笑了笑,说:“这桌子,跟了我十几年了。脏是脏了点,但每一粒灰,好像都连着刚讲过的一句话。擦得太干净,我反倒会不习惯。” 她没说更多,但我们好像都听懂了。那讲台承载的,远不止灰尘。
许多年后,母校翻新,老桌椅全都换了。我回去看过,新教室明亮整洁,讲台光可鉴人。我却总想起雌老师那个灰扑扑的角落,想起粉尘在阳光中飞舞的光景。那肮脏的讲台,原来是她的一方教育现场,是最朴素的舞台。所有鲜活的讲述、思想的碰撞,乃至时间的磨损,都真实地、不加掩饰地沉淀在那上面。它从未试图显得光鲜或正确,只是诚实地承载着日复一日的耕耘,以及耕耘必然带来的“污渍”。那种脏,是一种结实的、有温度的、与知识本身同质的痕迹。
现在想来,我们当时对于“干净”的理解,或许太单薄了。有些事物的价值,恰恰在于它被使用的痕迹,在于它容纳了过程的芜杂。就像雌老师的课,那些纷扬的落灰,或许正是历史本身的面貌——从来不是一尘不染的陈列,而是一场场在尘土飞扬中的跋涉与讲述。而那方讲台,便是这跋涉最忠实的、灰色的见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