母亲共赴巫山
母亲共赴巫山
这事儿说起来,得回到去年秋天。母亲忽然在电话里念叨,说想去巫山看看。我听着有点愣,她这辈子没出过几次远门,最远也就是省城。怎么忽然想去那么个地方?我问她,是不是看了什么旅游节目?她在电话那头笑了,声音轻轻的:“就是想去。人说‘除却巫山不是云’,我这辈子,还没见过真正的云呢。”
母亲嘴里的“云”,自然不是天上飘的那种。她是个小学语文老师,教了一辈子书,课本里那些诗词,她念了无数遍。我忽然就明白了——她心里装着个巫山,装了快六十年了。年轻时忙着教书、养家,后来父亲走得早,她又帮我带大了孩子。那巫山,大概就像她压在箱底的一件年轻时的衣裳,一直惦记着,却总也没机会穿上。
我们真就动身了。高铁转汽车,一路颠簸。母亲却精神得很,趴在车窗边,看什么都新鲜。我这才注意到,她的白发比上次见时又多了不少,背也微微驼了。可那双眼睛,亮晶晶的,像个要去春游的孩子。我心里忽然有点发酸。
到了巫峡,真正站在了江边。那江水平静得很,绿汪汪的,两岸的山直直地插进云里。母亲不说话,就那么站着看。风吹起她灰白的头发,她也不去拢。过了好一会儿,她才慢慢开口,像是在对我说,又像是自言自语:“你看这山,一层一层的,真厚实。人这一辈子,不也就这么一层层地过么?”
我们坐船进峡。船不大,突突地响。母亲扶着栏杆,仰着头看那些峭壁。导游在喇叭里讲着神女峰的故事,说朝云暮雨,说楚王神女的千年守望。游客们忙着拍照,吵吵嚷嚷的。母亲却一直很安静。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,那山峰藏在薄雾后面,朦朦胧胧的,确实有几分像个人形。
“妈,你看像吗?”我指着那山峰问。
她点点头,又摇摇头:“像,也不像。书上写的,是人心里想出来的模样。真到了眼前,倒觉得它就该是这个样子。”她顿了顿,像是想起了什么,“我教《高唐赋》那篇课文的时候,总跟学生说,这故事讲的不是男女之情,是人对美好东西的一种念想。念了一辈子,见着了,也就踏实了。”
我忽然就懂了。她这趟来,不是什么旅游,是来“踏实”的。来亲眼看看念想了一辈子的地方,来给心里那个年轻的爱读诗的自己,一个交代。
晚上住在江边的客栈里。母亲累了,早早睡下。我睡不着,走到阳台上。江面黑漆漆的,只有远处几点渔火。山影巨大而沉默,像守护着什么秘密。我想起母亲白天说的话,想起她这一生——教书、持家、抚养我、又带大我的孩子。她的世界似乎就是学校、菜市场和家,叁点一线。可谁知道她心里,一直装着这么一座云雾缭绕的巫山呢?
第二天清晨,江上起了大雾。白茫茫一片,什么都看不见。我有点着急,行程怕是要耽误了。母亲却显得很高兴,她说:“这下真见到‘云’了。”她搬了把椅子坐在窗前,就这么看着雾。雾慢慢流动,山时隐时现,像一幅会动的水墨画。
“人这一生啊,”母亲忽然说,“好多东西都跟这雾里的山似的。年轻时候觉得非得看个清清楚楚、明明白白才行。到了我这岁数,倒觉得,有些东西,朦朦胧胧的,留在念想里,更好。”
雾渐渐散了。我们该返程了。回去的路上,母亲话多了起来,说起她年轻时怎么备课,怎么带着学生读“曾经沧海难为水”,说起我小时候的糗事。她的脸上有一种很柔和的光,像是心里某个地方,被轻轻地抚平了。
如今,母亲还是那个普通的退休教师。可我知道,有些东西不一样了。她书桌的玻璃板下,压着一张我们在巫山拍的照片。照片里,她站在江边,背景是青灰色的山峦。她笑得很舒展,眼里有光。那座她念想了一辈子的山,终于不再只是纸上的字、心里的影。它成了她生命里,一段真实的风,一片摸得着的云。
有时候我会想,这趟旅程,到底是谁陪谁呢?表面上看,是我陪着母亲,完成了她的心愿。可深里想,是母亲带着我,去看了一座山,也看了人生里一些很重要的东西——对于念想,对于时间,对于那些我们以为忘了、却其实一直藏在心底的柔软地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