妈妈不着寸缕地跪趴在地上
妈妈不着寸缕地跪趴在地上
门虚掩着,透出客厅昏黄的光。我放轻脚步走近,就看到了那个画面——母亲赤着身子,四肢着地,头埋得很低,背脊弯成一张紧绷的弓。我的呼吸瞬间停了,喉咙像被什么死死掐住。
时间好像凝固了好几秒。我脑子里一片空白,眼睛却把每个细节都吞了进去:她花白的头发松散地垂着,手肘和膝盖压在冰凉的地砖上,皮肤在灯光下显得格外苍白。那一瞬间,所有声音都退得很远。
“妈?”我的声音卡在嗓子里,轻得像怕惊碎什么。
她猛地一颤,但没有立刻起身,只是缓缓转过头来。脸上没有我想象中的难堪或慌乱,反而是一种近乎专注的神情,眼睛亮得有些陌生。
“别动,”她的声音异常平静,“我找东西。”
我这才注意到,她面前的地上散落着几颗绿豆,还有一根极细的缝衣针。那颗最小的螺丝,大概是从老花眼镜上掉下来的,正躲在砖缝的阴影里。
“螺丝找着了,”她长长舒了口气,用指尖小心翼翼捏起那个小米粒大小的金属点,这才慢慢直起腰来,随手扯过沙发上的薄毯裹住自己,“人老了,眼神不济,凑得再近也看不清。贴着地,换个角度,光一照,它就现形了。”
我赶紧转身,假装去倒水。心里那阵剧烈的、说不清的震动,慢慢化开,变成一股酸涩的东西堵在胸口。她不是第一次这样了。上个月,为了找一枚崩飞的纽扣,她也这样在地上摸索了很久。这个家,这些老物件,总有数不清的小零件会偷偷溜走。
“你爸以前总笑我,”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,带着点回忆的模糊,“说我找起东西来不管不顾。可有些东西啊,不趴下来,不换个你平常看不见的角度,就真找不回来了。”
我递水给她,看见她手背上那些深色的斑点,和微微颤抖的指节。那个曾经把我高高举起的身体,如今为了寻找一颗螺丝,需要如此卑微地贴近大地。
我突然想起小时候,大概五六岁,在公园沙坑里弄丢了最宝贝的玻璃弹珠。我急得哇哇大哭,是母亲趴下来,手肘撑在沙土里,脸几乎贴在地上,替我一点一点拨开沙粒找出来的。那时我觉得妈妈好厉害,像有魔法。
现在轮到她了。轮到她的老花镜、她的顶针、她旗袍上的盘扣、她记忆里那些越来越模糊的片段,需要她用这种最原始、最笨拙、也最虔诚的姿态去搜寻。
“人呐,”她抿了口水,毯子滑下一点肩头,露出嶙峋的锁骨,“到什么时候就得服什么时候的软。跟这地板服软,它才肯把吞下去的东西吐出来一点。”她说这话时,语气平淡得像在聊天气。那里面有一种认命的坦然,也有一种不肯罢休的执着。
这大概就是她与时光较量的方式。不是激烈的对抗,而是俯下身,贴近它,在那些被忽视的角落里,一点一点地往回淘换。淘换一颗螺丝,一个记忆的碎片,或者一丝尚未完全溜走的、对于自己还能“找回”什么的确认。
夜深了,我躺在床上,眼前还是那个画面。它不再是最初的惊心,而是沉淀成一种沉重的、温热的东西。母亲的姿态,不是在跪拜什么,而是在贴近。贴近她经营了一生的生活本身,贴近那些正在逐渐失序、散落的细节。这种贴近需要一种勇气,一种放下所有体面与修饰,直面琐碎与流逝的勇气。
第二天早上,母亲已经穿戴整齐,在厨房煮粥。阳光照进来,她头发梳得一丝不苟。看见我,她如常招呼:“快吃,粥要凉了。”仿佛昨夜那个插曲从未发生。
但我注意到,她鼻梁上的老花镜,一只镜腿用透明胶带仔细地缠了两圈,固定住了那颗失而复得的小螺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