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个舔上面
一个舔上面
老张蹲在马路牙子上,嘬了一口快烧到过滤嘴的烟,眯着眼看对面那栋气派的大楼。玻璃幕墙晃得人眼晕,进进出出的人都穿着挺括的衣裳,脚步快得像踩了风火轮。他吐出一口烟,烟雾扭曲着往上飘,散了。他忽然没头没脑地跟我说了句:“瞧见没?这人呐,有时候活得就跟这烟似的,拼了命想往上头飘,可风一吹,就啥也不是了。”
我问他啥意思。他拿鞋底碾灭了烟蒂,用下巴指了指对面:“就那楼里,我待过。那时候年轻,觉得‘上面’就是天,就是一切。啥叫‘上面’?领导的脸色是上面,公司的指标是上面,那些看不见摸不着但能决定你饭碗的东西,都是上面。”他说这话时,语气很平,像在讲别人的故事。
老张当年也算个能干的人,可他很快发现,光能干不够。得“会来事儿”。他琢磨出一个道理:想让上面满意,你得先明白上面要什么。这不是简单的拍马屁,那太低级。这是一种精细的揣摩,一种全身心的投入。他研究领导的说话习惯,记住每位上司的咖啡偏好,在会议前把资料准备得天衣无缝,在关键时候说恰到好处的话。他把这叫做“服务精神”,心里却清楚,这就是“舔”。只是这“舔”得讲究技巧,得不露痕迹,得像春雨,润物细无声。
他确实因此得了些好处。项目评优有他,年终奖金他拿得厚实,座位也离核心办公室越来越近。他觉得自己摸到了门道,那种感觉,有点像走在一条光滑的斜坡上,你不由自主地就想往上蹭,因为往下看,是密密麻麻还在原地打转的人头。
可问题出在哪儿呢?老张顿了顿,又摸出根烟,没点,就在手指间转着。“问题出在,你舔着上面,就忘了下头,也忘了自己。”有年公司调整,要裁撤他们一个小组,名单让老张初步拟。组里有个刚结婚买房的小李,天天加班到最晚。老张拿着笔,那名单重得像烙铁。他知道,留下谁,踢走谁,“上面”有“上面”的暗示。他最后划掉了小李的名字。他安慰自己,这是大局,这是为了部门生存。
小李走的那天,没什么表情,只深深看了老张一眼。那一眼,让老张后来很多个晚上睡不踏实。他发现自己越来越像一台机器,输入是“上面的意图”,输出是“完美的迎合”。他得到了不少,但心里某个地方,却越来越空,空得能听见回响。
真正的转折来得有点滑稽。一次大领导来视察,随口夸了句窗台的绿萝养得好。老张的主管立刻如获至宝,下令全部门学习“绿萝精神”,保持生机,低调奉献。那段时间,每个人桌上一盆绿萝,开会必谈绿萝,报告里也要引用绿萝。老张看着那蔫头耷脑的植物,突然就笑了,笑得停不下来,笑出了眼泪。他那一刻觉得,自己,还有身边这一圈人,都活成了一场巨大的笑话。
“后来我就走了。”老张把烟别到耳后,拍拍屁股站起来,“也不是啥幡然醒悟,就是累了。天天仰着脖子,颈椎受不了。心里那根绷着的弦,啪一下,断了。”他说现在开个小铺子,钱赚得不多,但每天打交道的是活生生的人,讨价还价,有烟火气。不用再去猜哪片云彩会下雨,也不用把自己拧成别人喜欢的形状。
我跟着站起身,再看对面那栋光鲜的大楼,感觉似乎有些不同了。那依然是个让人向往的地方,但里面装着的故事,恐怕不止是成功和辉煌。老张的话还在我脑子里转:向上的路,或许有很多条。但最怕的是,一路向上爬着爬着,却把自己最初的样子,给弄丢了。那条路走得越顺,丢得可能就越彻底。等到想找回来的时候,才发现,连回去的脚印,都已经被风给抹平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