少年阿彬电影
少年阿彬电影
阿彬是我们镇上录像厅老板的儿子。说是录像厅,其实就是他家临街那间屋,摆一台大屁股电视,一台总是卡带的录像机,几十张被磨得边角发白的碟片。那是九十年代末,镇上的少年们没什么去处,阿彬家那扇总是拉着厚重帘子的门,就成了我们通往另一个世界的洞口。
夏天的午后尤其漫长。我们攥着皱巴巴的五毛钱,掀开那股混合着汗味与灰尘气的帘子,里头光线昏暗,只有电视屏幕的光明明灭灭,映着一张张痴迷的脸。阿彬就坐在角落那张破藤椅上,像是这小小王国的守卫,又像是唯一的观众。他不太跟我们说话,眼睛总是盯着屏幕,仿佛那些打斗、嘶吼、爱恨情仇,不只是影像,而是他呼吸的空气。
有一天,惯常的港片放完,屏幕忽然暗下,接着亮起不一样的画面。没有激烈的枪战,而是一个男人在雨中慢慢走着,背影沉默。画面很旧,甚至有些划痕,声音也沙沙的。我们都躁动起来,喊着“换片换片”。阿彬却第一次回过头,把手指竖在嘴唇前,“嘘——看看这个。”他的眼神里有种我们看不懂的东西,很认真。
那片子闷得很,我们看得昏昏欲睡。散场后,我留下等阿彬关门。他一边小心翼翼地把那张与众不同的碟片收进一个铁盒,一边说:“这是我爸从市里淘回来的,跟那些不一样。”我问他哪里不一样,他挠挠头,想了半天,才憋出一句:“就是……觉得里头的人,疼是真的疼,笑呢,也笑得让人心里发空。”那时我还不懂什么叫情感共鸣,只觉得阿彬说起电影时,整个人都亮了。
后来,去他家的录像厅,成了我们俩心照不宣的秘密。他会趁他爸不在,偷偷放那些“不一样”的片子。我们看人骑着自行车在黄土路上颠簸,看一家人围着饭桌沉默地吃饭,看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很长。看着看着,话反而变少了。有时片子结束,我们俩就坐在满是瓜子皮的地上,好一会儿不说话,各自想着心事。窗外的叫卖声、车铃声传进来,却觉得隔了一层。那种感觉很奇怪,仿佛电影里的生活,和我们正在经历的日子,在某处悄悄连上了线。
再后来,痴颁顿、顿痴顿普及,镇上的录像厅一家接一家关了门,阿彬家也不例外。最后一次去,里头已经搬空,只剩墙上几块深色的印记,那是常年挂帘子留下的。阿彬把那个铁盒子递给我,说要去南方打工了。“这些,你留着看吧。”我打开,里面整整齐齐码着的,正是那些让我们看了发闷,却又总想再看一遍的碟片。
很多年过去,我在不同的城市里,坐在明亮的影院,看着巨幕上流光溢彩的故事,却总会想起那个昏暗小屋,和空气里浮动的细小灰尘。我渐渐明白了阿彬当年说的那种“疼”和“空”。好的电影,或许就像一粒种子,它悄悄落在你心里,当时未必察觉,却在往后的岁月里,遇到某个相似的阳光或雨滴时,忽然开始生长。它让你看到生活粗粝的质地,也让你感受到那份粗粝之下,所有人共通的悲喜。这大概就是电影艺术最朴素的力量,它不总是指给你看远方的彩虹,而是让你低头看清自己脚下土地的纹路。
我不知道阿彬现在在哪里,是否还在看电影。但我想,那个在昏暗光影里静静凝视屏幕的少年,早已用另一种方式,完成了他自己的“拍摄”。他把一段混杂着胶片磁粉气息的时光,牢牢地印在了另一个少年的记忆里。这记忆本身,就成了一场永不散场的青春叙事,在往后每一个似曾相识的镜头闪过时,悄然播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