法国小女孩1980
法国小女孩1980
抽屉最深处,压着一本硬壳相册。封面是暗红色的天鹅绒,边角已经磨得发白。我很少打开它,直到上周末大扫除,灰尘在午后的阳光里跳舞,我才又翻开了它。前面几页是我小时候的黑白照片,咧着嘴笑,缺了颗门牙。再往后翻,手指停在了一页上——那是一张彩色照片,颜色有些泛旧,像被时间泡淡了茶水。照片里,是个外国小女孩,金棕色的头发剪得短短的,穿着件碎花连衣裙,站在一片开满野花的草地上,对着镜头有点害羞地笑着。照片背面,用蓝色圆珠笔写着几个已经有些模糊的字:“法国,1980,克莱尔”。
我的记忆一下子被拽回了八十年代初。那时候我大概十岁吧,父亲在工厂里当技术员,有次接待了一个法国来的技术交流团。有个法国工程师,叫让,带着他的妻子和女儿在我们那座小城住了整整一个月。这个小女孩,就是克莱尔。
那时候,我们那条巷子里的小孩,可没见过真正的外国人。克莱尔刚出现时,我们远远地围着看,像看一个会走路的洋娃娃。她皮肤白得透明,眼睛是灰蓝色的,像雨后的天空。我们语言不通,只能靠比划。她指指树上的知了,发出疑惑的音节;我们则努力模仿青蛙叫,逗得她咯咯笑。最初的陌生感,就在这些鸡同鸭讲的比划里,慢慢融化了。
我记得最清楚的,是她带来的那个铁皮盒子。盒子里面不是什么新奇玩具,而是好多小小的、方方正正的卡片。后来我才知道,那是她收集的植物标本。她小心翼翼地把我们采来的蒲公英、叁叶草,甚至不知名的野草花瓣,夹在旧书页里压平,再贴到卡片上,用法文和稚嫩的图画注明。她教我做,我们俩就趴在院子里的石桌上,一弄就是一下午。阳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,空气里有青草和泥土的味道。那个铁皮盒子,成了我们俩共同的宝库。
她父亲让,是个和善的高个子男人,总喜欢用一台笨重的相机给我们拍照。就是他用那台相机,留下了相册里那张照片。按下快门的那一刻,克莱尔正捏着一朵小野花想递给我。这张照片,后来被父亲索要了来,他说,这是友谊的纪念。
一个月的时光快得像一阵风。他们离开的前一天,克莱尔拉着我的手,跑到我们常去的小河边。她从口袋里掏出那个铁皮盒子,郑重地放到我手里,又指指自己,摇摇头。我明白,她是把最宝贝的植物标本留给我了。然后,她又掏出一支笔,在我手心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图案——一颗心里面,套着两个手拉手的小人。那是我第一次,也是唯一一次,收到这样的“信”。我们都没说话,但好像什么都懂了。
他们走的那天,我去送了。车子开动时,克莱尔把半个身子探出车窗,用力地挥手,金棕色的短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的。车子拐过街角,不见了,只留下一点汽油味混在空气里。我攥着那只画了图案的手心,站了好久。
后来,生活像上了发条,读书、工作,忙忙碌碌。那本相册和铁皮盒子,被收进了抽屉深处。父亲说,起初头两年,让还寄过圣诞卡来,后来地址变迁,也就彻底断了联系。世界那么大,失去一个人的消息,原来这么容易。
如今,我看着这张褪色的照片,忽然很想穿越回1980年的那个夏天。我想告诉那个有点伤心的自己:有些相遇啊,就像流星划过夜空。它停留的时间很短,但那一瞬间的光芒,却能在记忆里亮很久很久。克莱尔留下的,不只是一个铁皮盒子,更是一把钥匙。它让我第一次知道,原来在很远很远的地方,生活着和自己完全不一样的人;但我们也一样会为一只蝴蝶惊喜,为一片好看的叶子驻足。那种对广阔世界的懵懂好奇,那种毫无芥蒂的信任,成了我心底里一块特别柔软的地方。
我不知道现在的克莱尔在哪里,过着怎样的生活。她或许早已不记得那个中国小巷里的小伙伴,不记得那些压得平平的植物叶子。但这都没关系。那个夏天,两个小女孩用最笨拙的方式交换的善意,就像她留给我的那些标本,虽然干枯了,颜色却奇异般地保留了下来,夹在了我岁月的书页里。每次不经意翻到,心里都会微微一动,仿佛又闻到了那个夏天青草与阳光的气味,纯粹,又明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