巨轮小说
巨轮小说
老陈蹲在码头边的石阶上，望着眼前这艘船。船真大啊，像座移动的灰黑色小山，把半边天都挡住了。他手里攥着本硬壳笔记本，边缘磨得起了毛，纸页泛黄。这笔记本跟了他叁十年，里面密密麻麻的，全是字。
“写什么呢，老陈？”同是码头工人的老李凑过来，递了支烟。
老陈没接，只是用下巴指了指那艘巨轮。“写它呢。”
“一艘船有啥好写的？”老李点上烟，笑了。
老陈也笑了笑，没说话。他心里清楚，他写的不是眼前这钢铁造的、能装几千个集装箱的船。他写的，是另一艘“船”。那艘“船”在他心里，沉甸甸的，航行了快一辈子了。
这事儿得从头说起。老陈年轻那会儿，是正经的文学青年，一心想写部大书。他构思了一个宏大的故事，时间跨度几十年，人物上百个，想描绘一个家族像艘巨轮般，在时代的浪潮里起落沉浮。那会儿他热血沸腾，把这计划称为他的“精神航程”。可这航程刚起锚，就遇上了风浪。生活嘛，结婚、生子、下岗、再就业，为了糊口，他来到了码头，一干就是大半生。
那本大书，自然就搁浅了。但奇怪的是，写作的念头从来没死过。它不像烈火，倒像块烧不完的炭，埋在生活的灰烬底下，时不时地，就冒点红彤彤的光出来。于是，那本厚厚的笔记本，就成了他的“船长日志”。
他不在纸上造那艘虚构的巨轮了。他开始记码头上真实的巨轮。记它们的船名、来自哪里、装载什么。记卸货时工人们喊的号子，记海风里咸腥的气味，记某个水手靠在栏杆上，望着岸上灯火时沉默的侧脸。他把听到的、看到的人生碎片，那些对于离别、等待、谋生和希望的小故事，都仔细地刻在纸页间。
“你这不成了流水账吗？”有次他儿子翻他的本子，这么问。
老陈当时只是摇摇头。现在他有点明白了，他记录的，是无数艘小型“人生航船”的轨迹。它们汇聚在这港口，短暂交错，又各自驶向茫茫大海。而他的笔记本，就像一个微型的港口，泊满了这些真实生命的瞬间。这何尝不是另一种更辽阔的“精神航程呢？
日子久了，老陈发现自己变了。他看着真实的巨轮进出港口，心里那艘虚构的、一直没造完的“大船”，影子反而渐渐淡了。他不再焦虑那个未完成的宏大故事。因为他忽然觉得，自己好像已经在这码头上，用另一种方式，完成了它。
码头上每个人，不都是自己人生故事的主角吗？那个总吹嘘见过大风浪、却细心给流浪猫留饭的老调度；那个沉默寡言、却把攒下的钱全部寄回老家供弟弟读书的年轻搬运工；还有老李，总念叨着等退休了，要回老家把祖屋修一修……这些鲜活的面孔和故事，比任何虚构的情节都更有力量。他的笔记本，早已不是为了一部小说做的积累，它本身就是一部作品，一部对于生活本身的作品。
老李的烟抽完了，拍拍屁股走了。夕阳西下，给那艘钢铁巨轮镶上一道晃眼的金边。汽笛长鸣，它又要启航了。
老陈低下头，打开笔记本，在新的一页上写下日期和船名。然后他顿了顿笔，想了想，在后面添了一句：“今日晴。老李说他家孙子会叫爷爷了。他笑了一下午。”
合上笔记本，封面上那两个烫金的字“航行”，已经被磨得几乎看不清了。但老陈觉得，这艘属于他自己的“船”，载着无数他人的故事与时光，反而从未像此刻这般，吃水深稳，充满力量。它不再驶向某个遥远的、完成的终点，它的航行本身，就是全部意义了。
远处，海鸟追逐着船舷掀起的浪花。港口永远繁忙，永远有船来，有船走。老陈站起身，捶了捶发麻的腿，把笔记本小心地揣进怀里，那位置靠近心口，温热的。他转身，慢慢融进码头下班的人流里，背影普通，却仿佛带着一片海，和一片无声的、波澜壮阔的航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