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本大巴上
日本大巴上
车窗外,是唰唰往后倒的风景。整齐的农田,低矮的民居,偶尔闪过一个醒目的自动贩卖机,亮着孤独的光。大巴引擎声低低的,嗡嗡地,像在哼一首单调的催眠曲。车里很安静,静得能听见空调出风口的嘶嘶声,还有前排老先生偶尔翻动报纸的窸窣。我靠窗坐着,脖子有点僵,想动一动,又怕惊扰了这份弥漫在整个车厢里的、近乎仪式感的宁静。
这就是日本的长途大巴啊。和国内那种热闹得像个移动茶馆的气氛完全不同。邻座是个穿西装的中年人,上车后对着手机轻声说了句“莫西莫西,已经上车了”,便再无声响。他小心地把公文包放在并拢的膝盖上,身体微微前倾,仿佛还在维持一种办公室里的姿态,没多久,头就开始一点一点地打起了瞌睡。那姿势,看着都替他累,可他却能保持着一种奇异的平衡,随着车的转弯轻轻摇晃,像一株沉默的、会打盹的盆栽。
我忽然想起上车时的情景。司机戴着白手套,站在车门边,对每一位乘客躬身,嘴里不停地念着“欢迎乘坐”。轮到我时,他同样深深欠身,目光垂向地面。我慌忙点头回礼,差点把行李掉在地上。那种一丝不苟的礼仪,让人不由得也绷紧了神经,好像自己也得立刻进入某种角色才行。直到坐定,那份被郑重对待的感觉,还留在空气里,混着座椅织物淡淡的清洁剂味道。
车开得很稳。稳到什么程度呢?我试着把矿泉水瓶立在窗边的小台子上,它居然真的就那么立住了,只在水面中心漾着极细微的、几乎看不见的涟漪。这份平稳,让时间感也变得模糊起来。窗外景致的变化是缓慢的,从城市的楼群,到郊外的厂房,再到更远处的山影。一切都像是被这平稳的车速拉成了一条匀速流淌的河。
流动的、沉默的盒子
大巴像个流动的、沉默的盒子,把几十个陌生人装在一起,朝着同一个方向运送。可彼此之间,却隔着一层透明的、名叫“礼节”的膜。没有人外放刷短视频,没有人大声讲电话,连小孩子都只是睁着圆圆的眼睛,安静地看着绘本。偶尔有交谈,也是压得极低的耳语,刚一出口,就被空调的风声吃掉了大半。这是一种集体的默契,一种不需要言明的规则。
我有点不习惯,起初甚至觉得有点压抑。但慢慢地,在这种被安静包裹的移动中,紧绷的神经反而松了下来。目光无处安放,便只好看向窗外,或者打量车内。司机头顶后方的显示屏,跳动着下一个休息站的名字和时间,精确到分。窗帘是墨绿色的,用一根细带子规整地束好。每个人头顶都有一个小小的阅读灯,像一颗颗私人的小月亮。这些细节,透露出一种对“秩序”的执着。它规范着行为,也奇怪地提供了一种安全感——你知道在这个空间里,什么会发生,什么绝不会发生。
中间到了高速休息站。车门“噗嗤”一声打开,像一声轻微的叹息。人们鱼贯而下,顺序井然。洗手,买点热茶或饭团,在指定区域吸一两支烟。十五分钟后,清脆的铃声响过叁遍,大家又准确地回到自己的座位,不多不少。车子再次启动,驶入暮色。窗外的天光,由明亮的湛蓝,渐渐染上茜色,又沉入一种钢笔墨水般的蓝黑。路灯一盏盏亮起,连成一条温暖的光链,向前方无尽的黑暗里延伸。
在这样封闭而安静的空间里,思绪反而容易飘得很远。会想起一些平时没空想的事,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。邻座的西装先生不知何时醒了,正就着阅读灯的光,静静地看一本厚厚的书。灯光照亮他半边脸,神情专注得像在教堂。我不知道他看的什么书,或许是小说,或许是专业手册。但这画面,和这行驶中的大巴,竟有种奇妙的和谐。都是在移动中,寻找一份属于自己的静止。
夜色完全浓了。大巴钻进更深的黑暗里,只有车灯劈开的前方一小片路是亮的。车厢内,阅读灯一盏盏熄灭,人们陆续沉入梦乡。轻微的鼾声,均匀的呼吸声,成了这片寂静里新的背景音。我靠在微微震动的窗玻璃上,感受着这份在异国他乡、在陌生人群里穿行的奇异宁静。目的地还在前方,但这段移动本身,连同它的安静、它的平稳、它那种不容置疑的秩序感,已经成了一段完整的、小小的旅程。
车子轻轻颠簸了一下,可能是压过了路面的接缝。但很快,又恢复了那种平滑的、仿佛悬浮般的行驶。窗外,远远地,能看到一片璀璨的灯火,那大概是我们要去的城市吧。它安静地等在夜的尽头,而我们的这个盒子,正沉默地、一丝不苟地,朝着那片光亮滑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