丁香六月
丁香六月
六月的风一吹，空气里就浮动着那股子熟悉的香气。不是那种浓得化不开的甜腻，而是清清淡淡的，带着点儿药感的苦凉，却又被阳光晒得暖暖的，一丝丝钻进鼻子里。不用抬眼去找，心里便明了——哦，是丁香开了。
这花也怪，开在这么个热闹的时节。春天那些桃李杏梨，争奇斗艳地闹腾完了，它才不紧不慢地，在绿叶丛里探出那些细碎的花苞。一簇一簇的，紫的，白的，像谁不小心打翻了针线盒，洒了一树的星星点点。我总觉着，丁香这性子，有点像那些心里有话，却偏要绕着弯子说的人。它的香气，就是它的语言，不张扬，却让你没法忽视。
小时候住的老院子角落，就有一棵老丁香树。树干歪歪扭扭的，树皮糙得很。可一到六月，那满树的花，能撑开好大一片阴凉。我们这群孩子，常在树下玩。有时掐下一小串，放在手心里捻，那细长的花筒，活像个小喇叭。大人们总吓唬我们，说丁香花不能闻多了，闻多了会头晕。可谁忍得住呢？那股子香气，就像夏天的序曲，闻到了，才觉得真正的夏天开始了。那时候的时光，仿佛也浸透了这香味，变得悠长而缓慢。
后来读了些杂书，才知道古人把这花叫“百结”。丁香结，听着就有点愁绪在里面。可不是么，你看那花苞，紧簇簇地团在一起，可不就是一个个解不开的小疙瘩？李商隐那句“芭蕉不展丁香结，同向春风各自愁”，真是写到了骨子里。但这愁，也不是那种痛彻心扉的苦，更像是六月午后，一阵微雨过后的潮润，心里头空落落的，又满当当的，说不清道不明。
城市的绿化带里，如今也常种着丁香，修剪得整齐划一。花开的时候，远远望去，也是一片不错的景致。可我总觉得，少了点儿什么。或许是少了老树上那份恣意的、旁若无人的劲儿。也少了那股混合着泥土、旧墙根和童年记忆的、更复杂的“气息”。那种老树散发的独特气息，是任何新栽的苗木都替代不了的。
前些日子，特意绕路去老城区走了走。心里惦记着，不知那棵老树还在不在。巷子比以前窄了，周围的房子也显得更旧。拐过那个熟悉的墙角，心忽然就静了——它还在。比记忆里更高大，也更苍老了。树干上的疤节多了，枝叶却依然茂盛，密密地开着花。站在树下，那股熟悉的、带着微苦的香气，一下子就把我包裹住了。时光好像打了个盹，在这里偷了个懒。我深深吸了几口气，仿佛要把这沉淀了岁月的气息，都装进肺腑里。
六月真是个奇妙的月份。它承接着春的尾巴，又铺开了夏的燥热。而丁香，就开在这个节骨眼上。它用那一树细碎的花，和那阵抓不住却无处不在的香，给这个过渡的时节，做了一个温柔的注脚。它不像荷花，开得那么有姿态；也不像栀子，香得那么直白泼辣。它就是那么安安静静地开着，香着，让你在匆匆走过的路上，忽然慢下脚步，想起一些遥远而模糊的旧事。
离开的时候，我又回头望了望。夕阳的余晖给那树紫云镶了道金边。风过处，枝叶轻摇，沙沙作响，像是老友低低的絮语。我知道，等这阵花期过了，夏天便会轰轰烈烈地来。但这份属于六月的、带着丁香花气的宁静，算是被我偷偷地存下了。存在了某个记忆的角落，等着来年风起时，再次被唤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