妈妈握着巨龙坐了下去
妈妈握着巨龙坐了下去
我妈把那本硬壳旧相册摊在膝上,翻到中间某页停住了。她的手指,因为常年劳作关节有点粗大,正轻轻按着一张褪色的彩照。照片里,她也就二十出头,梳着两条乌亮的麻花辫,坐在一截灰扑扑、布满鳞片状纹路的“长墙”上,身后是空旷的田野和更远处绵延的山影。她笑着,那笑容里有种我现在才读懂的、属于她那个年纪的腼腆和勇敢。她总说,那是她这辈子第一次,也是唯一一次,骑上了一条“龙”。
我说的“龙”,当然不是神话里腾云驾雾的那种。那是七十年代末,县里集中劳力修水库大坝,夯土垒石,用最原始的方式。坝体雏形初现,蜿蜒横在两山之间,灰黄灰黄的,像一条疲惫的巨兽匍匐在地。村里老人们叼着烟袋,眯眼望着工地,说这坝啊,修成了就是条“土龙”,能镇水,能保平安。这说法就在年轻后生里传开了。
那天收工早,夕阳把天边染得像橘子皮。几个姑娘小伙儿鼓动着,说敢不敢爬上那“龙脊背”坐坐?那可是未来的“镇水神兽”,坐一坐,沾沾福气。我妈那时候刚嫁过来不久,脸皮薄,但心气高。她看着那陡峭的坝坡,咬了咬嘴唇,没吭声,手脚并用地就开始往上爬。碎石子哗啦啦往下掉,工裤膝盖处磨得发白,她硬是一口气爬到了坝顶。
“坐下去那一刻,”我妈的手指摩挲着照片边缘,声音很轻,“心里其实是慌的。那么高,风呼呼的,屁股底下是夯实的泥土石头,又硬又凉。可看着远处我们村子的炊烟,再看看脚下这条大家一筐土一筐石垒起来的‘龙’,不知怎么的,心就稳了。”她说那种感觉,就像握住了什么东西的角——不是真的握住,就是一种感觉,握住了这条“巨龙”的角,然后稳稳地坐进了它的怀里。它不会飞,却扎扎实实地躺在这里,要挡住未来的山洪,要保住下游的稻田。那份沉重,反而让人安心。
自那以后,日子就像水库里的水,看似平静,底下却流过无数琐碎和艰辛。我爸常年在外面做工,家里老人孩子、猪鸡田亩,几乎全压在她肩上。我见过她在暴雨天冲出去疏通屋檐沟,也见过她为了一笔学费愁得整夜睡不着。可她身上总有股劲儿,就像当年她爬上坝顶的那股劲儿。遇到难处,她有时会愣愣神,望望水库大坝的方向,然后转身,该干什么干什么。
那条“巨龙”也确实镇住了水。这些年,汛期再猛,下游再没淹过。它成了风景,后来还铺了水泥路面,装了护栏,成了人们散步的地方。可在我妈心里,它永远是那个灰扑扑、需要她手脚并用才能征服的土坝子。是她青春时代一次略带野性的冒险,也是她往后岁月里一个沉默的见证。
去年带她回去,坝上风景正好。她不肯走新修的平整台阶,非要拉着我,从侧面那条几乎被荒草淹没的老坡道,慢慢往上走。走到顶,她喘着气,额上有汗,眼睛却亮得很。她找到大概的位置,也不嫌脏,就那么坐了下去,手掌轻轻拍了拍身下的水泥地,仿佛在拍打一个老伙计的肩膀。
风还是那样吹着,远处的村子早已楼房林立,炊烟不见了。她坐在那里,背影和四十多年前那张照片奇妙地重迭。时光带走了她的麻花辫和光滑的脸颊,却把那种“坐下去”的沉稳,深深烙进了她的骨子里。她握住的,从来不是神话的鳞角,而是一种实实在在的、用自己的重量去面对生活的勇气。她坐在那上面,也就把生活的重量,稳稳地接住了。
我忽然明白,所谓“巨龙”,未必需要翱翔九天。它可能就沉默地卧在土地上,用最坚实的脊背,承载一个母亲、一个家庭、甚至一片土地的重量与期盼。而妈妈们,总是那个最有勇气,也最懂得如何与它安然相处的人。她们握着的,是生活的庞然;坐下去的,是自己的江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