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卫与淑华船开到了湖中心
老卫与淑华船开到了湖中心
柴油发动机“突突”的声音,在宽阔的湖面上显得格外清脆。老卫把档位一推,那艘老旧的蓝色铁皮船便听话地慢了下来,船头推开碧绿的湖水,留下两道长长的、逐渐消散的白痕。淑华坐在船尾的小木凳上,手里攥着顶草帽,风吹得她花白的短发有些凌乱。
“就这儿吧。”老卫关掉了发动机。
世界忽然就静了。不是那种死寂,而是所有细微的声音都被放大了:水波轻轻舔着船帮的“哗啦”声,远处不知名水鸟的一声短促啼叫,还有风吹过湖面、掠过芦苇梢头的“沙沙”响。船身随着水波微微摇晃,像个巨大的摇篮。他们的小船,就这么不偏不倚,停在了偌大湖面的正中央,四望都是水,远处岸边的房屋和树木,缩成了淡淡的、水墨似的影子。
淑华探身,把手伸进湖水里。水沁凉,透过皮肤,一直凉到心里去。“真清亮。”她喃喃道。老卫没说话,从怀里摸出个扁扁的铝酒壶,拧开,抿了一小口,咂咂嘴,然后把壶递过去。淑华接过来,也喝了一小口,一股热辣顺着喉咙下去,跟指尖的凉意一碰,激得她轻轻“哈”了口气。
他们来这湖上,好像没什么特别的目的。不是为捕鱼,船里只有两副旧渔竿,随意搁着。也不是为赶路,湖对岸并没有什么等着他们。就是老卫早上起来,看着外面透亮的天,对正在喂鸡的淑华说:“去湖上转转?”淑华拍了拍手上的谷糠,应了声:“好啊。”
此刻,在这绝对的、被水包围的宁静里,时间仿佛也慢了下来,甚至有点黏稠。那些岸上的烦心事——儿子工作上的不如意,小孙子闹着要买的新款游戏机,菜市场里又涨了几毛的菜价——都被这粼粼的波光推远了,模糊了,暂时搁在了看不见的彼岸。这里只有他们俩,和这条跟了他们十几年的老船。
“记得不?”老卫忽然开口,声音有点干,“刚有这船那会儿,你怕水,死活不敢上来。”
淑华笑了,眼角的皱纹像湖面的涟漪一样漾开:“咋不记得。你非说稳当,结果第一次开出去就差点撞上人家的养鱼网箱。”
老卫也咧嘴笑了,露出被烟熏得发黄的牙。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。那时候,发动机声比现在响,他们的头发也比现在黑。日子过得磕磕绊绊,也热热闹闹。吵架拌嘴是常有的,为钱,为孩子,为鸡毛蒜皮。但不知怎么的,吵归吵,最后总能坐到一张桌上吃饭,躺到一张床上睡觉。就像这船,风浪里颠簸,可总有个底托着,沉不了。
湖中心有一种奇特的抽离感。离岸上的一切都远远的,好像暂时从那个身份、那些角色里溜了出来。老卫不是那个需要扛起一家生计的当家人,淑华也不是那个操心叁餐冷暖的管家婆。他们就是两个坐在船上的老家伙,被水天围着,被寂静泡着。
太阳升高了些,光线更烈了,晒得船头的铁皮有些发烫。淑华把草帽戴上。老卫摸出烟盒,抽出一支点上,青灰色的烟升起来,很快就被风吹散,融进无边的蓝色里。谁也没再说话。有些话,在岸上忙着的时候,总觉得该说说,可到了这湖心,又觉得不必说了。几十年了,好多话,说过的,没说出口的,都化在了这彼此知晓的沉默里。这沉默不尴尬,反而很踏实,像船底下深深的、承托着一切的湖水。
就这么静静地漂着,任凭水流带着船儿微微打转。偶尔有一两条小鱼跃出水面,“啪”地一声,银光一闪,又落回去,打破片刻的宁静,随即更深的宁静又包裹上来。这种无所事事的停留,在总是急匆匆的日子里,竟成了最奢侈的享受。他们不急着去哪儿,也不急着回去,就在这时间缝隙里,偷得半日闲。
不知过了多久,日头稍稍偏西。老卫站起身,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麻的腿脚。“回吧?”他问。
“回吧。”淑华把酒壶的盖子拧紧,递还给他。
老卫弯腰,用力拉动发动机的启动绳。一下,两下,“突突突……”熟悉的声音再次充满耳膜,船身一震,开始缓缓调头。淑华回头望了一眼他们刚才停留的那片水域,湖水依旧碧绿平静,仿佛他们从未到过。但那股沁凉,那份宁静,却好像留了些在身体里。
船向着来时的方向驶去,岸边的影子渐渐清晰、放大。发动机声轰鸣着,盖过了风声水声。生活具体而微的声音、气味和重量,正随着岸的靠近,一点点重新回到他们身上。但方才湖中心那份空旷的、抽离感十足的寂静,像一枚温润的卵石,沉在了心底。够他们在接下来忙碌喧闹的日子里,时不时摸出来,温一温,凉一凉那有些发烫的、属于岸上的烦忧。
蓝色的铁皮船,拖着一道渐渐平复的尾痕,稳稳地,朝着家的方向驶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