吕总和张卫生间
吕总和张卫生间
吕总是我们公司的老板，五十来岁，平时不苟言笑，走路带风。他的办公室在走廊最里头，气派，敞亮。可说来有意思，吕总有个出了名的习惯——他从来不用自己办公室里的独立卫生间。
这事儿最早是行政部小刘发现的。她有一回加班到很晚，看见吕总从自己办公室出来，径直走到公共区域，推开那扇标着“张卫生间”的门，进去了。小刘当时心里就嘀咕：老板屋里不是有吗？还带按摩马桶圈呢。这“张卫生间”有什么特别的？
“张卫生间”当然不姓张。它是我们这层楼东头的公共卫生间，因为最早是给设计部老张那个团队用的，大家叫顺了口，就这么传下来了。地方不大，装修也普通，白瓷砖，节能灯，隔板门关不严实还嘎吱响。跟吕总办公室那个比起来，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。
可吕总就是认准了这儿。早上来，先拐进去一趟；下午开会前，也得去一趟。时间长了，这几乎成了公司一个半公开的秘密。大家私下里猜过好多版本。有人说，吕总讲究风水，自己办公室那个卫生间位置不对，冲了财位。也有人说，他是在里头偷偷抽烟，怕味儿散不出去。最离谱的，是说他在瓷砖缝里藏了公司机密文件。
直到上个月公司团建，喝了几杯酒，气氛松快，我才偶然窥见一点门道。那天聊起创业初期的难处，吕总难得话多了些。他说，十几年前，公司就叁个人，挤在科技园一间小办公室里。那办公室，只有一个公共卫生间，在走廊尽头，还是跟隔壁公司共用的。夏天没空调，冬天水管冰凉。
“那时候啊，”吕总抿了口茶，眼神有点飘，“每天最放松的几分钟，就是去卫生间的路上。推开那扇旧铁门，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在空走廊里回响。那几分钟，脑子里什么都可以不想，也可以什么都想。很多当时觉得过不去的坎，怎么凑钱发工资，怎么稳住客户，就是在来回走的那几步里，慢慢琢磨出点道道来的。”
桌上忽然安静了一下。我一下子就想到了“张卫生间”。它也在走廊尽头，从吕总办公室走过去，也得那么二叁十步。装修是普通，但窗户朝东，早上有一会儿，阳光能斜斜地照进来一小块，落在洗手池边上，亮堂堂的。
我好像有点明白了。吕总办公室里的那个，太完美，太封闭，关上门就与世隔绝。而“张卫生间”不同，走过去的那段路，能听见外面大办公区隐约的电话声、键盘声；在里头，偶尔也能听到外面同事经过的脚步声和模糊的谈笑。那是一种……还“在地面上”的感觉。对他而言，那几步路，那几分钟独处，或许是一种不可或缺的思维缓冲。从一个充满决策和压力的封闭空间，短暂地回到一种带有烟火气的、平常的流动中去。这让他保持着某种接地气的清醒。
后来我更加留意。发现吕总从“张卫生间”回来的时候，神态往往有些微的不同。有时眉头舒展了些，有时步子更稳了些。那不像解决了什么生理需求，倒更像完成了一次短暂的精神换气。在一个所有人都追求更私密、更便捷、更高级的环境里，他却固执地保留着这个看似“倒退”的习惯。这习惯背后，是一种对思维节奏的顽强掌控。
现在，偶尔早上在走廊碰到吕总朝东头走去，我会侧身让一下，点点头。心里不再有好奇和猜测，倒有点别的感触。再大的老板，也需要一段属于自己的、不被打扰的路径，需要一个能让人喘口气、把思绪理理清楚的中转站。那个我们眼里平平无奇的“张卫生间”，对吕总来说，大概就是他航行中的一个小小港湾，风浪再大，进去停泊几分钟，出来，便又是那个能扛住事的掌舵人了。
公司越来越大，规矩越来越多。但“张卫生间”的门，一直没重新装修，还是那扇关不严、会嘎吱响的老木门。它就在那儿，像个不起眼的记号，提示着一些容易在奔跑中被遗忘的东西。也许，每个人心里，都需要有那么一个“张卫生间”吧。不在多远多讲究，而在那几步路的距离，和那几分钟完全属于自己的时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