哈昂哥哥

发布时间:2026-01-01 00:34:55 来源:原创内容

哈昂哥哥

巷子口的老槐树下,总聚着些人。夏天摇着蒲扇,冬天揣着手,话题绕来绕去,最后常会落到一个人身上——“哈昂哥哥”。这名儿听着有点怪,像是个绰号,又像是带着某种亲昵的敬畏。他不是什么大人物,就是这老城区里,一个修了叁十多年自行车的老师傅。

他的摊儿就支在槐树对面,一个油渍麻花的小棚子。招牌是没有的,但谁都知道那儿是“哈昂修车铺”。为啥叫“哈昂”?据说是因为他干活儿时,遇上特别紧的螺丝或者卡死的链条,总会从喉咙里发出一声闷闷的“哈——昂——”,像是给自己鼓劲,又像是跟手里铁家伙的较劲。时间长了,这声音就成了他的招牌。孩子们学他,拖着长音喊“哈昂词叔叔”,他听了也不恼,抬起沾着黑油的手背蹭蹭额头的汗,嘿嘿一笑,露出被烟熏得微黄的牙。

我去他那儿,是因为一辆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的老“二八”凤凰。车子推到他跟前,他正蹲在地上,对付一辆童车歪掉的前轮。他没立刻起身,只是歪头瞥了一眼我的车,嘴里“啧”了一声。“这老伙计,有些年头没拾掇了吧?”他说话慢,带着浓浓的本地口音,每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稳稳当当地托出来的。

等他忙完手里的活儿,才站起来,围着我的车转了一圈。他伸脚轻轻踢了踢锈住的后轮,那轮子不情不愿地转了半圈,发出干涩的“嘎吱”声。“你看,”他指着车轴,“这儿,油泥都干了,沙子也吃进去了。还有这刹车皮,磨得都快见铁了。”他一边说,一边已经顺手从工具箱里拎出扳手,蹲下身开始拆卸。那动作不快,甚至可以说有些迟缓,但每个步骤都极其扎实,扳手卡住螺母,严丝合缝。

我递了根烟给他,他摆摆手,示意手上都是油。自己从围裙口袋里摸出半截卷烟,就着棚子角落煤球炉子上烧着的水壶嘴,凑过去点着了,深深吸一口。烟雾缭绕里,他眯着眼,手上的活儿却没停。那双手,指节粗大,布满老茧和洗不掉的黑色油污,像老树的根。可就是这双手,摆弄起那些细小的滚珠、弹簧时,却又异常灵巧。

“现在的人啊,东西坏了就想换。”他忽然开口,像是自言自语,又像是说给我听。“车胎扎个眼,补补就能用。链条长了,紧两扣就行。动不动就扔,哪有那么多东西可扔?”他说话间,已经把我的车后轮整个卸了下来,放在一个特制的架子上,用一根细铁棍轻轻敲击着轴承。叮叮当当的,竟有几分节奏。

我看着他,忽然觉得,他修的似乎不只是自行车。那些松动的螺丝,他给拧紧;那些偏离的轮圈,他给调正;那些干涩的关节,他给注入润滑。经他的手,那些快要散架、发出杂音的旧东西,总能恢复一种顺畅、安稳的状态。这或许就是一种朴素的生活智慧,不追求崭新光鲜,而是在磨损与修复之间,找到一种平衡,让事物得以继续忠实地运转下去。

棚子里的光线渐渐暗了。他拧亮了一盏用电线吊着的昏黄灯泡。灯光把他佝偻着的身影放大,投在斑驳的墙上。他还在不紧不慢地调整着我的车闸,试一下,捏一捏,再调一下。那专注的神情,仿佛手里不是一辆破旧自行车,而是什么需要精心校准的精密仪器。

终于,他直起身,拍了拍车座。“试试。”我骑上去,在巷子里蹬了一圈。那些“吱吱嘎嘎”的怪响消失了,只剩下车轮碾过青石板路轻微的沙沙声,刹车手感清脆利落,整个车子变得轻快而扎实。我骑回棚子前,他正用一团棉纱,仔细地擦拭着刚才用过的工具,然后一样样放回那个巨大的木头箱子里,码得整整齐齐。

我问多少钱。他报了个数,低得让我有些不好意思。我多递了一些过去,他抽走原本该得的,把多余的推回来,还是那副不容商量的样子。“就这个价。”他说。我道了谢,推车离开。走了几步回头,看见他又坐回那个小马扎上,就着灯光,在看一本破旧的《叁国演义》。身影落在灯光里,小小的,却又像生了根。

后来,我的自行车换成了电动车,汽车。路过那条巷子的机会也少了。但偶尔听到什么刺耳的、不协调的噪音时,我总会莫名想起那一声从喉咙深处发出的、用力的“哈——昂——”,想起那双能把散乱调校顺当的手。在这个什么都讲究快、追求新的时代,那个慢吞吞的、专注于让旧物重新严丝合缝的“哈昂哥哥”,和他棚子里昏黄的灯光,反而在记忆里变得越来越清晰,成为一种对于踏实感的微弱却持久的参照。他的存在本身,似乎就在默默抵抗着某种无形的、让一切变得松垮和易碎的力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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