风满的岳姆
风满的岳姆
岳姆家的老屋,坐落在村东头那片最高的土坡上。村里人都说,那屋子一年到头,风都是满的。春天刮东南风,带着河边的水汽和野花香,直往堂屋里灌;夏天是热风,从晒得发白的稻田上滚过来,扑在脸上火辣辣的;秋天的风最利索,哗啦啦卷着落叶,能把屋顶的瓦片吹得唱歌;到了冬天,西北风像刀子,从门缝窗隙里挤进来,呜咽着,仿佛在找什么失落的东西。岳姆就在这满屋的风里,过了大半辈子。
我小时候常去她家玩,与其说是喜欢,不如说是有点怕。别家的老太太总爱坐在避风的墙角晒太阳,唠些家长里短。岳姆不,她就爱搬个吱呀作响的竹椅,正正地坐在堂屋大门对着的风口上。花白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,她也不去捋,只是眯着眼,望向坡下那条通向远方的土路。那身影,像一棵生了根的老树,风越猛,她似乎坐得越稳。
“岳姆,您不冷啊?”我缩着脖子,躲在门框边上问。
她缓缓转过头,脸上的皱纹像被风吹开的波纹,笑了笑:“冷啥?风里有动静,听得清。”这话我当时不懂,只觉得玄乎。她说的“动静”,自然不是风声本身。后来才从母亲零碎的讲述里拼凑出一点缘由。岳姆的儿子,我的一个远房表叔,很多年前跟着勘探队走了,说是去了很远很远的西北。走的那天,也是个大风天,他就从这条坡下的路离开的。岳姆没怎么哭闹,只是从那天起,就养成了坐在风口上的习惯。
这习惯,成了她生活的轴心。村里通电了,儿女们给她买了电视机,哄她看个热闹。可她偏偏还是把电视声音开得小小的,耳朵却支棱着,捕捉着风里的任何一丝异样——是远处卡车驶过的闷响,还是邮递员自行车铃铛的叮铃声?她聆听的姿态,专注得让人不忍打扰。风成了她与世界,尤其是与那个远方儿子之间,一条看不见的纽带。
有一年秋天,风特别大,刮了整整叁天。村里好几户人家的瓦被掀了,岳姆家屋檐下挂着的几串老玉米也被吹得七零八落。大家都忙着收拾,却看见岳姆沿着坡下的路,慢慢地往下走,走了好长一段,在一个岔路口停下,就那么站着,任凭风吹鼓了她洗得发白的蓝布衫。母亲后来说,那天岳姆喃喃了一句:“风这么大,不知道他那边,帐篷扎得牢不牢。”原来,她感知到的,从来不只是眼前的风,更是千里之外,另一片天空下的冷暖。
再后来,表叔终于回来了几次,变成了一个黝黑结实的中年人,带着外地的烟酒和点心。屋里短暂地热闹,风似乎也被这份团聚暖得温和了些。可表叔待不长,总是匆匆又要离开。送别的时候,岳姆还是站在那个老位置,风口上。她不怎么说话,只是用手一遍遍替儿子整理其实并不乱的衣领。车开远了,消失在尘土里,她就又坐回那把竹椅,恢复她聆听的姿态。儿子带来的新物件,被她仔细收好,而她的世界,仿佛依然需要这满屋的风来填满。
去年回老家,听说岳姆身体不如从前了,腿脚不便,很少再坐到风口去。我特意去看她。老屋修缮过,门窗严实了不少,可坐在屋里,依然能听到隐隐的风声。她靠在躺椅上,盖着薄毯,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块光滑的鹅卵石,那是表叔从西北戈壁滩上带回来的。屋里很安静,我和她聊着天,她却忽然侧过头,对着紧闭的窗户,轻轻说了句:“今天风转向了,是从西边来的。”
我一时语塞,望向窗外,只有树叶微微晃动。我忽然明白了,风从未停歇,也早已灌满了这间老屋的每一个角落,更灌满了岳姆几十年的光阴。那风里,有等待,有牵挂,有感知远方心跳的习惯,还有一种用岁月练就的、近乎固执的宁静。她不需要再坐在风口,因为那风,早已住进了她的心里,随着她的呼吸,一起一伏。
离开时,我替她掩好房门。走到坡下回头望,老屋静静立在那里,像一个沉默的容器,盛满了过往的风,也盛满了一个母亲无声的、辽阔的守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