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司机电影院
老司机电影院
说起来你可能不信，我家巷子口那家“老司机电影院”，打我有记忆起就杵在那儿了。门脸不大，招牌上的霓虹灯管坏了好几处，“电影”俩字只剩下“由”和“乚”，看着怪抽象的。可就是这么个地方，成了我们这片区好几代人的“精神角落”。
老板姓陈，我们都叫他老陈。花白头发，总穿着件洗得发灰的工装夹克，话不多。你问他最近放啥片，他多半从老花镜上头抬起眼，慢悠悠嘬一口搪瓷缸里的茶，吐出俩字：“好片。”具体啥片名，你得自己进去看。这做派，倒真对得起“老司机”这名号——不废话，直接带你上路。
这电影院里头，和外头是两个世界。一推开门，那股子熟悉的味道就扑面而来：旧绒布座椅微微的尘味，混着老式放映机胶片过灯的、淡淡的、有点像烤红薯的焦香，还有空气里永远飘着的一丝廉价花露水味儿，为了驱蚊也为了盖住别的什么。椅子是弹簧的，坐下去“嘎吱”一声响，保不齐哪张椅子的海绵还调皮地从破洞里探出头，挠你一下。屏幕不算大，甚至边角有点泛黄卷曲，可画质嘛，嘿，你得说，有一种数字电影没有的“温度”。
片单是个谜
老陈的片单，从来是个谜。今天可能是部几十年前的黑白老武侠，画面上雪花点比主角的剑花还密；明天可能就放一部没人听说过的欧洲冷门文艺片，台词叽里咕噜，字幕时有时无；运气好时，也能赶上些电影院线下映没多久的“准新片”。没有排期表，全看他当天下午从哪个积灰的纸箱里抽出哪盘胶片。
来这里的人，也杂。有放学后溜进来写作业、其实偷偷瞟屏幕的中学生；有下班后不想回家、图个清静的上班族，在片尾曲里眯瞪一觉；更多的是街坊里的老头老太，摇着蒲扇，用他们的话说，“来孵孵冷气，听听响动”。电影放什么，有时候反倒不重要了。重要的是这个空间，这片黑暗，这束光，把大家拢在一块儿，各自想着心事，却又奇异地共享着一段时光。
我记得有一次，放一部特别闷的法国片子，长镜头对着一个男人洗脸，洗了快叁分钟。底下有人打呼噜了，有人嘀咕“这拍的啥”。老陈呢，就靠在进场门边的墙上，抱着胳膊，静静看着屏幕，也看着屏幕光映照下的观众席。那神情，不像个放映员，倒像个老船长，在看着他这艘破船和船上的乘客，在声光画影的河流里，默默航行。
不只是个放电影的地方
“老司机”这名号，我后来琢磨，不只是说他放电影资历老。更有点“识途”的意思。他知道哪条“路”——也就是哪部电影——能带你看到什么样的风景，或让你想起什么。这地方像个时光隧道，用胶片当燃料。你在这里看过笑过骂过睡过的那些电影，最后都成了你记忆里的路标。
现在流媒体太方便了，手指一点，什么片子都有。高清、4K、环绕声，躺在家里沙发上看， pause 键就在手边。可总觉得，少了点什么。少了那股混合的气味，少了椅子嘎吱的伴奏，少了黑暗中陌生人因为同一个笑点发出的哄笑，甚至少了老陈那声不怎么热情的“来了？随便坐”。那种有点笨拙的、需要你亲身“在场”的仪式感，那种把看电影真正当成一件“事儿”来办的郑重，好像慢慢被稀释了。
去年听说巷子要改造，那片老房子都得拆。我心里咯噔一下。再经过时，看见“老司机电影院”的招牌终于被摘了下来，放在门口墙角，蒙着灰。门关着，里头黑漆漆的。我问隔壁小卖部的大妈，老陈呢？大妈说，回老家带孙子去喽，这些老机器、旧胶片，当废品卖都没人要，折腾半天，最后好像都拉走了。
巷子口空了，心里好像也空了一块。现在想看电影，手机电脑电视，哪都能看。画质清晰得能数清演员的睫毛。可我再也没找到过一个地方，能像那间破旧的“老司机电影院”一样，让一场电影，变成一次模糊而又真切的共同旅程。那束从脑后小窗口射出的光柱里，跳舞的不仅是影像，还有我们再也回不去的、粘着灰尘的旧时光。也许老陈这个“司机”，终于开到了他的终点站。而我们这些乘客，带着从他车上看到的风景，散入了人海，继续各自赶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