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丰打更人
大丰打更人
这年头,提起打更的,年轻些的怕是要愣一愣神,在记忆里翻找半天,才能从老电影或者爷爷的故事里,依稀拼凑出个模糊的影子——深夜里,一个提着灯笼、敲着梆子的老人,拖着长长的调子喊:“天干物燥,小心火烛……”声音在空荡荡的街巷里飘,听着有点瘆人,又莫名让人觉得踏实。大丰镇的陈老倌,就是这么个人物。
陈老倌打更,打了快四十年。镇上老辈人常说,听不见他那梆子声,夜里睡觉都不安稳,总觉得少了个啥。他的更,打得跟别人不一样。不是说节奏有多花哨,是里头有股子“活气”。春夏秋冬,阴晴雨雪,他敲的轻重缓急都不一样。春雨绵绵的夜里,那梆子声是润的,闷闷的,像是从湿漉漉的青石板里渗出来的,伴着那句“门户关紧,平安无事啰——”尾音拖得长长的,能钻进人梦里去。到了北风呼啸的冬夜,梆子就敲得脆生、急促,那句“小心火烛”喊得格外用力,仿佛要用声音把那寒风里的火星子都给压灭似的。
你别看这活儿简单,就是个报时辰、提个醒。里头的门道,可深了。陈老倌心里有本账,全镇的犄角旮旯都在他心里装着。东头李家的铺板门闩有点松了,他路过时会多敲两下梆子;西巷孙家的老爷子有咳嗽的毛病,夜里爱起来喝口水,他巡到那附近,脚步会特意放重些,灯笼光也在窗子上多留一会儿。有一回,半夜里,他嗅着点极淡的焦糊味,不是谁家烧炕的烟味,不对劲。他提着灯笼,像条老猎狗似的,顺着风一点点地找,最后发现是镇尾独居的赵婆婆家灶膛里的火星没完全熄透,引燃了边上的柴火,已经冒起了青烟。他一边扯着嗓子喊人,一边踹开门泼水。一场可能的火灾,就这么消弭在了一梆子还没敲响的深夜里。这事儿过后,镇上人看他眼神,除了那份习惯的依赖,更多了层敬意。他们说,陈老倌打的不是更,是“心神安宁”。
是啊,“心神安宁”。这大概就是他那梆子声的真正分量。它划开的不只是时辰,更像是一道屏障,把那些属于黑夜的、模糊不清的担忧和恐惧,都稳稳地挡在了熟睡的屋门外。在那些没有手机、没有网络,连电灯都时明时暗的年月里,这规律的声音就是一种确切的承诺:这长夜有人守着,你们只管安心睡。
日子像大丰镇边上的河水,不紧不慢地流。镇子变了,新楼多了,路灯把夜晚照得亮堂堂的。年轻人戴着手表,枕边放着手机,随时能知道现在是几点几分几秒。好像不再需要一个人,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来告诉你,叁更天了,四更天了。有好几年,镇上开会,都有人委婉地提,说这笔更夫的支出是不是可以省了。陈老倌自己也觉得,是该歇了。那梆子握在手里,有时竟觉得有些沉。
可怪事来了。真的停了几个晚上,问题反而出来了。先是几家店铺半夜被撬了,虽然没丢什么大东西。接着,好几个老人家里抱怨,说夜里静得心慌,反倒睡不踏实了,有点风吹草动就惊醒。有个在城里读书放假回来的孩子,晚上写论文到深夜,忽然在朋友圈里发了一句:“以前觉得陈爷爷的梆子声吵,现在没了,这夜静得有点吓人,好像镇子没了魂儿似的。”这话传开了,让不少人心头一震。
于是,陈老倌又出来了。不是镇上的决定,是大家伙儿心里那份空落落的感觉,把他请回来的。梆子声重新响起的那晚,好多人家都亮着灯,静静地听。那声音似乎比以往更沉,更缓,像是从很远很深的岁月里,一步一步,稳稳地走回来。它不再仅仅是报时防火,它成了一种声音的坐标,一种熟悉的温度。让人知道,这个奔跑得越来越快的镇子,还有些东西,被这“笃——笃——笃”的声音,牢牢地拴在了根上。
如今,陈老倌年纪更大了,腿脚不如从前利索。巡一圈的时间,比以前要长些。但他还在走着,敲着。新搬来的年轻人,开始或许觉得新奇,久了,也慢慢品出这声音里的好来。那是一种在精准的电子计时之外,属于人间的、带着体温的节奏。它告诉你夜还长,也告诉你有人在;它提醒你警惕,也给予你安宁。大丰镇的夜晚,因这声音而完整。陈老倌的身影,和他的梆子声,一起融进了镇子的肌理里,成了这片土地夜间,沉静而有力的心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