精汁欲液小说
精汁欲液小说
老陈靠在旧书摊的藤椅里,指尖的烟灰积了长长一截。午后的阳光穿过梧桐叶,斑斑驳驳落在那本摊开的旧书上。书页泛黄,边角卷得像秋日的落叶。他眯着眼,看了又看,总觉得这书名透着股说不出的怪——“精汁欲液”。
“这写的什么玩意儿?”他嘀咕着,翻开了第一页。字是竖排的繁体,油墨味儿混着霉味儿直往鼻子里钻。开头倒平常,讲民国年间一个酱园老师傅的故事。老师傅姓冯,守着一口祖传的酱缸,据说那缸里的老卤传了五代,浓得像化不开的夜色。
可看着看着,味道就变了。书里写冯师傅调卤,不是用盐用豆,而是用“心火”。说他每天寅时起身,对着将明未明的天色吐纳,把那一口天地交泰时的“生发之气”咽下去,在丹田里酿着,直到日落西山,才缓缓呵入酱缸。那缸里的卤汁,便一日比一日醇厚,竟隐隐泛着琥珀似的光。
“扯淡。”老陈啐了一口,却没能放下书。他的手黏在书页上似的,翻过一页,又一页。
故事讲到第叁年,酱园来了个穿学生装的年轻人。说是从省城回来,尝了冯家的酱,死活要拜师。冯师傅不收,年轻人就赖在铺子门口,一站就是叁天。夜里下起冷雨,年轻人浑身湿透,嘴唇冻得发紫,眼里的火却没熄。冯师傅隔着门缝看,看了很久,终于叹口气,把门打开了。
老陈读到这儿,心里咯噔一下。他想起自己年轻时,也是这样站在县文化馆门口,求馆长看看他写的诗。那天的雨,好像也是这么冷。
拜师后的段落,写得越发玄乎。年轻人叫云生,学得极苦。冯师傅不教他手艺,先让他劈柴、挑水、扫院子,一干就是半年。云生手上的血泡破了又起,起了又破,没半句怨言。直到立冬那天,冯师傅把他叫到酱缸前,说了句:“酱是有魂的。”
“魂不在方子,在时辰。”冯师傅的手抚过缸沿,像抚过情人的脸颊。“春采露,夏取阳,秋收霜,冬藏雪。这还不够。还得把人的念想熬进去——等一个人的焦灼,盼一个人的甘甜,失一个人的苦涩,得一个人的酣畅。七情六欲,文火慢炖,才出得了这一缸‘精魂’。”
云生听得怔住了。老陈也怔住了。他忽然觉得,这哪儿是在讲做酱啊。
后面的情节急转直下。云生变了,不再甘心守着酱缸。他把冯师傅的“心法”改了,急着求成,偷偷往里加猛料——叁伏天的午时火,子夜的井底寒,甚至…甚至掺了自己的血。那缸卤果然越发浓烈,香气能飘过半条街。可尝过的人,都说味道不对,香得发腻,腻得叫人心里头发慌。
冯师傅发现了,气得浑身发抖。那一夜,师徒俩在酱园里大吵一架。云生红着眼吼:“这世道变了!谁还等你十年八年去熬一缸酱?”冯师傅不说话,只是颤巍巍地揭开自己那口老缸。缸里幽幽的,沉静的,像口深井,映着一点破碎的月光。
“你那是欲,不是精。”老人声音很轻,却像锤子砸在青石板上。“欲是火,烧得快,旺得快,灭得也快。精是水,得渗,得养,得等。你把骨髓里的那点东西,都当柴火烧了,往后还拿什么立身?”
读到“立身”两个字,老陈心里猛地一空。他抬头,夕阳已经西斜,把半条巷子染成酱色。手里的烟早灭了,他却没察觉。
书的结尾只剩薄薄几页。云生走了,再没回来。有人说在省城见过他,开了家新式酱园,买卖红火。冯师傅的铺子渐渐冷清,后来连招牌都摘了。只有那口老缸还留着,缸里的卤,据说再没人动过,年复一年,静默地发酵着,稠得再也搅不动。
老陈合上书,封面上“精汁欲液”四个字,在暮色里模糊成一团墨迹。他突然懂了——这满纸写的哪里是酱,分明是人的那点心血。那点想留住的,想熬出味的,想在光阴里沉淀出一点“魂儿”来的痴念。
巷口传来收废品的吆喝声,由远及近。老陈摩挲着书皮,粗糙的触感硌着指腹。他站起身,腿有些麻。是该把书卖了,还是…再留一留?
晚风起来,带着邻家炖肉的香气。那香气里,有八角,有桂皮,有慢火熬出的、扎实的人间味。老陈深吸一口气,把书夹在腋下,转身朝巷子深处走去。影子拖得长长的,融进渐浓的夜色里,像一滴墨,慢慢化开在时间的宣纸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