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84年的保罗与母亲
1984年的保罗与母亲
那年夏天特别长,蝉鸣像一层黏稠的糖浆,糊在县城的每一条巷子里。保罗十四岁,个子蹿得很快,裤脚总是短一截。他的母亲,林秀兰,在纺织厂做叁班倒。她的手因为常年接线头,指节有些粗大,但给保罗钉扣子时,却异常稳当。
家里那台十二寸的黑白电视机,是保罗通往世界的唯一窗口。可1984年,电视里放的节目实在有限。他更痴迷的,是厂区图书馆角落里那几本卷了边的科幻小说。书里的宇宙飞船和机器人,离纺织厂的筒子楼很远,离林秀兰的世界更远。她常看着儿子捧着书、眼神发直的样子,只是默默把炒青菜里的肉丝,又多拨了几根到他碗里。
转折发生在一个周四的下午。保罗放学回来,发现母亲提早回了家,正坐在他那张堆满杂物的书桌前,对着一个深蓝色的硬壳本子出神。那是保罗的日记本。保罗的血“轰”地一下冲上头顶,他感觉自己的秘密,那些对于星际旅行的幻想、对某个女同学模糊的好感、甚至对父亲早逝的困惑,全都赤裸裸地摊在了母亲面前。空气凝固了,只剩下电风扇“嘎吱”转动的声响。
“妈……”保罗的声音干涩,带着被侵犯的恼怒。林秀兰抬起头,眼神里却没有保罗预想的责备或探究。那是一种很复杂的情绪,有点局促,有点歉意,还有更多他看不懂的东西。她合上本子,轻轻放回原处,手指在那磨毛了的封面上停留了片刻。
“我……我来找你上月考试的卷子,老师让家长签字。”母亲先开了口,声音很轻,“不小心碰掉了这个本子。”她停顿了一下,似乎在斟酌字句。“我没看里面写的啥。就是想起你爸以前……也有这么个本子,老藏着,不让我看。”她笑了笑,那笑容很短,转眼就没了。
保罗的怒气,像被针扎破的气球,噗地泄了气。父亲在他记忆里只是个模糊的影子。他忽然意识到,母亲闯进的,或许不只是他的私人领地,更是她自己的某段回忆。那天晚上,饭桌异常安静。但母亲给他盛汤时,破天荒地,用她那双粗糙的手,很轻地揉了揉他的头发。
自那以后,有些东西悄悄变了。保罗还是看他的科幻小说,林秀兰还是上她的叁班倒。但保罗开始发现,母亲夜班回来,会在他留的夜灯下,把他摊开的书轻轻合上,放好书签。而保罗也会在周末,把厂图书馆借来的《大众电影》,翻到有明星彩页的地方,故意“忘”在缝纫机上。他们之间,建立起一种沉默的默契。这种默契不靠言语,靠的是餐桌上多出一碗晾好的绿豆汤,是下雨天准时出现在门廊下的旧雨伞。
多年后,保罗早已去了更大的城市,那本日记也早已不知去向。但他总记得1984年那个闷热的午后,母亲触摸日记本封面的神情。那不是监视,更像一种小心翼翼的触碰,触碰一个她不完全理解、但却决心要守护的世界。那个世界里,有她儿子的未来。而她的世界,就是这间永远有饭菜温在锅里的家。他们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,却仿佛隔着时光在相互遥望,母亲看着儿子奔向崭新而陌生的未来,儿子则在很久以后,才回头看清母亲沉默背影里的全部含义。理解,有时来得迅猛,但更多时候,它像墙上的水渍,慢慢洇开,等你注意到时,早已成了生活背景里无法分割的一部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