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妇人擦毛茸茸
老妇人擦毛茸茸
老街拐角那栋灰扑扑的筒子楼,叁层左手边那扇窗,每天下午叁点,准得响起“唰、唰、唰”的声音。那声音不紧不慢,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,像是老挂钟的钟摆,笃定地切割着午后慵懒的时光。头回听见的人会纳闷,这是在打磨什么老物件?时间久了,街坊们都晓得,是陈婆在“擦毛茸茸”。
陈婆的“毛茸茸”,可不是什么小猫小狗。是她一屋子,不,是满心满眼的老物件。掉了漆的木头娃娃,绒毛磨得发亮的泰迪熊,铁皮上印着模糊不清图案的小汽车,还有那些五颜六色、早已不成对的毛线手套。它们挤在靠窗的那个老玻璃柜里,也堆在墙角几个摞起来的纸箱上,静静地看着日头从东边爬到西边。
下午叁点,阳光正好能斜斜地照进半间屋子,把漂浮的灰尘照成一条发光的河。陈婆就搬个小马扎,坐在光河里。她先从玻璃柜里请出一位“老伙计”,也许是那个只有一只蓝眼睛的娃娃。她不用鸡毛掸子,那太粗鲁。她用一块洗得发白、软得透光的旧绒布,呵口气,然后极轻、极慢地擦拭起来。从娃娃稀疏的头发丝,到那身小碎花布裙的每一道褶皱,再到脚上那双塑料小红鞋的鞋底。那“唰唰”声,便是绒布摩擦过那些陈旧表面时,发出的细微歌唱。
邻居李婶有回送她一罐新式的清洁喷雾,说喷一喷,一擦就亮。陈婆笑眯眯地收下,道了谢,转身还是掏出了她那块旧绒布。“那喷的东西,气味冲,它们怕是不喜欢。”她这么跟人说,语气平常得像在谈论天气。她说的“它们”,就是那些不会说话的老伙伴。在她眼里,它们有喜好,有脾气,只是不开口罢了。
这“擦拭”的功夫里,藏着她大半辈子的“温度”。儿子总说,这些破旧东西沾满细菌,该扔了。儿子不懂。陈婆擦的哪里是灰尘?她指尖拂过小熊脖颈那处脱线的缝隙,想起的是儿子小时候发烧,整夜抱着它不松手,眼泪鼻涕都蹭在上头;擦到那辆锈迹斑斑的铁皮车,她仿佛又听见院里那串叮铃哐啷的追逐笑闹声,还有那一声带着哭腔的“妈,它轮子掉了!”。每一处磨损,都是一个故事的记号;每一片斑驳,都粘着一段回不去的时光。她不是在打扫,是在一遍遍地抚摸、确认那些记忆的轮廓,怕它们在自己日渐迟缓的头脑里,也像这物件上的色彩一样,慢慢淡了,化了。
有一年梅雨季特别长,屋里一股霉味。儿子回来大扫除,趁陈婆去医院复查,差点把几个箱子直接扔了。陈婆回来,看着空了一块的地板,当时没说话,只是慢慢地坐到小马扎上,对着玻璃柜发了一下午呆。第二天,儿子在楼下的垃圾桶边,又把那几个湿漉漉的箱子捡了回来。他没看见母亲的表情,但似乎明白了,他扔掉的不是“垃圾”,是母亲一部分看得见、摸得着的人生。自那以后,儿子再不说扔字,偶尔还会从外地捎回一块特别柔软的擦拭布。
老街要改造了,筒子楼即将拆迁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。人们兴奋地议论着补偿、新房,陈婆却看着满屋的“毛茸茸”犯了愁。儿子说,妈,新房干净亮堂,这些东西,挑几件最舍不得的带走,行不?陈婆没点头,也没摇头。
下午叁点的阳光依旧准时造访,“唰、唰、唰”的声音也依旧响起。只是最近,这声音里似乎多了点什么。是迟疑?是不舍?或许都有。她擦得更仔细了,仿佛要把每一丝纹理,每一次回忆的“温度”,都更深地擦进这些物件的骨子里。也许到了新楼,没了这扇老窗,没了这道熟悉的光,这些记忆会不会就醒了呢?她不知道。她只知道,只要手还能动,这“擦毛茸茸”的活儿,就得继续下去。毕竟,能握在手里的时光,哪怕再旧,也是暖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