深深插进母亲深处
深深插进母亲深处
那根针，银亮亮的，带着线，又一次深深插进了鞋底。母亲就坐在窗边的旧藤椅上，背微微佝着，头低得很深。阳光斜斜地切进来，把她花白的头发染成淡金色，也把她捏针的手指，在鞋底上投下一个坚定而温柔的影子。噗，一声极细微的闷响，针尖艰难地穿透了厚厚的千层底；呲啦，紧接着是麻线被用力抽过布纹的、干脆利落的声音。这一插，一抽，节奏平稳得像个老钟摆。可我知道，每一下，都需要她把全身的力气，凝在指尖那么小的一点上。
我小时候的鞋，都是这么“长”出来的。母亲的“深处”在哪里？那时候我觉得，大概就在这纳不完的鞋底里，在那密密麻麻、针脚摞着针脚的坚韧里。她的世界似乎总围着灶台、针线和我们几个孩子打转。她的言语也像那针脚，实在，稠密，却很少谈及自己。她的“深处”，仿佛被日常的尘埃覆盖着，被我们的吵闹声淹没着，看不真切。
直到那年秋天，我离家去北方求学。临行前夜，她还在赶着给我做一双新棉鞋。我劝她别做了，买一双也方便。她没抬头，只说：“买的鞋，不跟脚，北方冷。”夜深了，我醒来，看见客厅灯还亮着。她还在那儿，姿势都没怎么变，只是抬手揉了揉脖颈。灯光下，她的侧影那么单薄，可捏着针的手却稳得像山。那一刻，我忽然觉得，那根针插进的，仿佛不是鞋底，而是她沉默而丰饶的生命土壤。她把所有的牵挂、不舍、还有她说不出口的爱，都一针一线地，纳进了这最结实的底子里。
后来啊，我走过很多路，穿过很多昂贵的、时髦的鞋。可奇怪的是，每到路滑或者感到疲惫的时候，心里头最惦念的，还是母亲纳的千层底。它不漂亮，却让你觉得踏实，每一步都踩得稳当。我渐渐明白，母亲的“深处”，从来不是某个神秘的地方。它就是这日复一日的操劳，是这默默无声的给予，是把最深沉的情感，都化作了最具体、最朴素的动作。
前些天回家，母亲的老花眼更重了，穿针都得让我帮忙。我帮她引上线，她接过去，手指有些颤，却依然试图去扎那鞋底——现在她只纳些鞋垫了。针脚不如从前齐整了，力道也软了。我看着她费力地让针穿透布料，心里猛地一酸。时光啊，像另一根无形的针，正在反过来，穿透她。
我接过她手里的活计，试着学她的样子，用力将针插下去。可真难啊，布料韧得很，针滑了一下，差点扎到手。母亲笑了，说：“你得用巧劲，把劲儿憋在手腕上。”我忽然懂了，她这看似简单的一针，里头藏着多少岁月的功夫，藏着多少我们未曾体察的耐心。她把自己最美好的年华，都“插”进了这片生活的深处，从中编织出我们的坦途。而她的深处，如今已变得有些稀疏，有些荒芜，需要我们轻轻走进去，俯下身，像她当年为我们纳鞋底一样，为她撑起一片荫凉。
窗外的光线移动了，落在她不再光滑的手背上。那根银针，还在她指间闪着细微的光。这光，连缀起过去与现在，也照亮了那些我们从未仔细端详，却一直承载着我们的、最深厚的所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