爸爸蘑菇头
爸爸蘑菇头
我是在一个周末的午后，猛然发现我爸变了。不是说他脾气变了，或者对我态度变了，是头上那片“土地”的生态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。往常那规规矩矩、两边梳得服服帖帖的“干部头”不见了，顶着一头蓬蓬松松、发梢齐齐整整的短发回来了。那发型，怎么说呢，像个圆乎乎的蘑菇，稳稳地扣在他头上。我和我妈对视一眼，都没忍住，“噗嗤”笑出了声。“爸，您这发型……挺时髦啊？”我打趣道。
他倒一点不介意，对着门口的穿衣镜左右照照，还用手拨弄了两下那整齐的发梢，脸上带着点得意，又有点不好意思：“楼下新开的理发店，小伙子说现在流行这个，叫……叫‘复古时尚’。剪完是不是显年轻？”我妈一边笑着摇头，一边去厨房忙活，留我在客厅对着这个新鲜的“蘑菇头”爸爸愣神。
记忆里，我爸的发型几十年如一日。早些年是用发油梳得光亮的一丝不苟，后来是简单的平头，再后来就是那种最常见的、毫无特色的中年男士短发。理发对他来说，和给自行车打气差不多，是项定期的、功能性的维护，跟“好看”“时尚”这些词压根不沾边。他的注意力，全在工厂里那些机器的运转上，在全家的开销用度上，在我那总也上不去的数学成绩上。头发？那是长在头上，不妨碍干活就行的东西。
所以，这个蘑菇头，像一颗小小的石子，投进了我家平静的日常湖面。我开始留意他。发现他出门前，会特意用湿毛巾把翘起来的几根头发压平；发现他跟我妈去逛公园，碰到老同事，人家夸他精神，他嘴上谦虚“瞎弄的”，眼角的笑纹却深了几分。这个发型，好像给他注入了一点不一样的活力。
有一次我问他：“爸，怎么突然想起换这么个发型？不像您风格啊。”他正在阳台摆弄他的几盆宝贝茉莉花，听了这话，手里的动作没停，半晌才说：“老了老了，就不能新鲜新鲜？那理发的小师傅也说，人嘛，活个精神气儿。”他转过头，午后的阳光正好照在他的蘑菇头上，花白的发根在乌黑的发茬间隐约可见，但那个整齐圆弧的轮廓，在光晕里显得特别清晰，甚至有点……可爱。我心里某个地方，忽然就软了一下。
我渐渐琢磨出味儿来了。这哪儿只是一个发型啊，这像是他对自己生活的一种悄然宣告。宣告他不再只是那个埋头苦干、沉默寡言的父亲和丈夫，他也想找一点属于自己的“精神气儿”。这蘑菇头，笨拙又认真，像极了他这个人——不太懂那些花里胡哨的潮流，但认准了，就去尝试，带着一种质朴的执拗。它不像年轻人的爆炸头那样张扬，也不像艺术家长发那样不羁，它就是规整里带点圆润，保守里透点尝试，特别“我爸”。
如今，我爸顶着这个蘑菇头已经快一年了，定期去楼下修剪，保持那圆滚滚的造型。我也早已看习惯，甚至觉得，他就该是这个样子。有时候看着他戴着老花镜看手机，或者专注地修理家里一个小电器，那个蘑菇头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，我会觉得，那里面装着的，不只是头发，还有很多我未曾深入了解的、属于他的时光和心绪。他或许从未说过什么漂亮话，但这个坚持下来的发型，仿佛是他对自己晚年生活的一种默默打气，一种带着幽默感的、温柔的反抗——对抗时间，也对抗一成不变的暮气。
厨房里飘出我妈炒菜的香味，我爸在客厅喊：“新闻开始了！”他的声音洪亮，那个蘑菇头在灯光下像一个温暖的鸟巢。我忽然很想走过去，像小时候那样，胡撸胡撸他的头发。当然，我没敢，他现在可爱惜他这个“复古时尚”的造型了。我只是笑了笑，心里暖洋洋的。这个蘑菇头，真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