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老爷小丫鬟高丑
大老爷小丫鬟
张府里头谁都知道,大老爷最近脾气见涨。书房里的砚台换了好几个,都是摔的。下人们走路都踮着脚,生怕触了霉头。唯独新来的小丫鬟春桃,倒像是个不知事的,该干嘛干嘛。
春桃才十四,身量还没完全长开,瘦瘦小小的,一双眼睛却清亮得能照见人影。她是老夫人从庄子上挑来的,说是这孩子手脚麻利,眼神干净。管家把她派到书房外头伺候茶水,这差事说轻不轻,说重不重,关键是要有眼色。
这天下午,日头毒得很。大老爷在书房里闷了半晌,心里头那团火蹭蹭往上冒。前几日生意上的关节没打通,折了些银子,正没处发作呢。“茶!”他冲着门外吼了一嗓子。
门帘轻轻一动,春桃端着个朱漆托盘进来了。她步子稳,托盘里的青瓷盖碗纹丝不动。走到书案前,也不多话,只轻轻将茶盏放下。一股清冽的香气,混着点花果的甜润,就这么飘了出来。
大老爷到嘴边的斥责顿住了。他瞥了一眼那茶,汤色澄黄透亮,不是往常的龙井。“这什么茶?”他语气还是硬邦邦的。
“回老爷,”春桃的声音细细的,像初夏的雨丝,“是用后园那棵老梅树今年结的青梅,配着冰糖和一点山泉水湃的。天热,这个…解燥。”
解燥?大老爷心里动了一下。他端起茶盏,抿了一口。酸酸甜凉的滋味顺着喉咙下去,心头那把无名火,好像真被浇熄了些许。他这才正眼打量起眼前这小丫头。穿着府里统一的青布衫子,洗得发白了,头发梳得光溜溜的,挽着简单的髻,露出干干净净的脖颈子。
“你怎知我燥?”他放下茶盏,语气缓了点。
春桃低着头,手指绞着衣角:“奴婢…奴婢猜的。上午送进去的茶,老爷一口没动。窗户关得严严的,定是心里头有事,闷着气呢。”她说得直白,没什么弯弯绕绕。
大老爷没作声,挥挥手让她下去。春桃福了福身子,悄没声儿地退了出去,门帘落下,没发出一点声响。书房里又恢复了寂静,只有那盏梅子茶的余香,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…鲜活气。
自那以后,大老爷的书房,好像没那么令人畏惧了。春桃还是那样,安安静静地做事。她泡的茶总是合时宜,天冷是暖润的红枣姜茶,天热是清凉的薄荷饮子。她还会在书案角落不起眼的地方,放一小碟当季的果子,或是几枝带着露水的花儿。大老爷从未说过什么,但那些东西,总是不知不觉就没了。
这天夜里,起了风,忽然下起雨来。雨点噼里啪啦打在窗棂上。大老爷处理账目到深夜,觉得有些凉意,又想喊茶。一抬头,却见春桃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门边,手里捧着个小小的手炉,还有一碗冒着热气的杏仁茶。
“你怎么还没去歇着?”大老爷有些诧异。早已过了丫鬟当值的时辰。
“听着起风了,怕老爷夜里看账寒气重。”春桃走过来,将手炉轻轻放在书案边上,那杏仁茶的甜香暖暖地弥漫开。烛光跳动着,映着她低垂的侧脸,茸茸的睫毛在下眼睑投下一小片阴影。
大老爷看着那手炉,是个普通的铜炉子,却擦得锃亮,暖意隔着一段距离都能感受到。他忽然觉得,这偌大、富丽却总是冷冰冰的书房,因为这个瘦小身影的存在,有了一点不一样的温度。那是一种很扎实的妥帖,不张扬,却丝丝缕缕地沁到人心里去。
他没接那碗杏仁茶,反而问:“春桃,你怕我么?”
春桃似乎愣了一下,抬起头,那双清亮的眼睛坦然地看向他,摇了摇头:“老爷是讲理的人,做事有章法。奴婢把分内事做好,就不怕。”她顿了顿,又小声补了一句,“老爷心里装着大事,累。奴婢…奴婢只能把这些小事做好。”
窗外的雨声更急了。大老爷长久以来被各种算计、烦闷包裹着的心,好像被这朴素的几句话,和眼前这盏温热的茶,轻轻撬开了一道缝隙。他第一次意识到,这府里上下,看他或许只是“老爷”,敬畏他,算计他,依附他。只有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鬟,看见的,是一个会“累”的人。
他接过那碗杏仁茶,温热的瓷壁熨帖着掌心。“下去吧。”他说,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温和,“夜里凉,加件衣裳。”
春桃应了声,退出去。大老爷独自坐在烛光里,慢慢喝着那碗甜暖的茶。雨声潺潺,他忽然觉得,这漫长的夜,似乎也没那么难熬了。有些东西,就像这雨夜里一盏悄然而至的热茶,不声不响,却足以驱散一片寒意。这大概就是所谓的“日常陪伴”吧,他想,最不起眼,却也最是难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