儿子不能谢里
儿子不能谢里
老陈蹲在单元门口的花坛边上,手里的烟烧了半截,烟灰颤巍巍地挂着,像他此刻的心情。楼上隐约传来儿子的喊声,还有东西摔在地上的闷响。他又深吸了一口,那点子红光猛地亮了一下,随即迅速黯淡下去。他脑子里就反复滚着这六个字:“儿子不能谢里”。
这话是他爹,一个扛了一辈子锄头的老农民,在他第一次带着穿得洋气的孙子回老家时,蹲在门槛上说的。老爷子用粗糙的手指着院子里追鸡撵狗的小崽子,对老陈说:“娃,你得记住,儿子不能‘谢里’。”老陈当时没太懂,“谢里”是老家土话,大概有那么点“泄了劲”、“垮下去”、“没了精神气”的意思。他当时在城里站稳了脚跟,正意气风发,觉得老爷子的话带着泥土味儿,过时了。
可如今,他看着自己十六岁的儿子,那个曾经眼睛亮晶晶追着他问“为什么”的小男孩,现在整天蜷在沙发上,眼皮耷拉着,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一张没什么表情的脸。叫他吃饭,嗯一声;问他学校的事,回一句“还行”或者“别管了”。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懒洋洋的、对什么都提不起劲头的状态,不正是老爷子说的“谢里”吗?
老陈开始琢磨这事儿。他给了儿子自己能给的最好的一切:不错的学区房,耐克阿迪的鞋,最新款的手机。他以为这就是铺路,这就是爱。可现在路铺得太平太直,儿子反而不会走了,或者说,懒得走了。目标?没有。动力?好像也不需要。一切来得太容易,那种需要踮起脚、咬紧牙、流点汗才能碰到东西的滋味,儿子从来没尝过。
上周,儿子学校搞了个什么职业体验,儿子被分去快递站帮忙一天。晚上回来,破天荒地话多了点,说累,说有个叔叔骑车差点摔了,说有个包裹好重。老陈听着,心里那股子郁结的气,好像忽然找到个缝儿。他故意问:“那明天还去不去?”儿子把头摇得像拨浪鼓:“不去不去,累死了。”但老陈看见了他眼睛里,有那么一点不一样的光,虽然一闪即逝。那是不是因为,他今天实实在在地“扛”了点东西?
老陈想起自己十六七岁,暑假跟着爹上山扛木头。肩膀磨得红肿破皮,火辣辣地疼,心里骂着,脚下打着颤。可当把那根沉甸甸的木头扔到垛上,听着那“咚”的一声闷响,接过爹递过来的一碗凉水灌下去时,那种从身体最深处涌上来的、扎实的“扛住了”的感觉,至今记得。那种感觉,让人腰板能挺直。儿子呢?他扛过什么?最大的压力,恐怕是游戏里没通关的叠翱厂厂,或者某次没考好的单元测验。这些轻飘飘的“重量”,压不出人的筋骨。
也许,问题就出在这里。他把儿子护得太周全了,风雨不透。可一棵树苗,不经历点风吹,树干就硬实不起来;不渴上几回,根就扎不深。他老想着给儿子“减负”,却忘了,人活着,是需要一点“负重感”的。那种感觉,让你知道自己在往前走,在用力,在活着。老爷子说的“不能谢里”,大概就是不能让这口气,这股子精神头,给泄没了。这精神头,不是靠玩游戏赢来的虚拟奖杯能喂饱的,它得靠真的流点汗,真的克服点难,真的扛起点事儿,才能生发出来,才能茁壮。
楼上的响动停了。老陈把烟头摁灭,站起身,拍了拍裤子上的灰。他忽然知道自己明天该干什么了。他得找个机会,不是说道理,不是给东西,而是得让儿子去“扛”点什么。也许是周末一起去爬那座一直说爬却没爬的山,也许是把老家爷爷送来的一袋沉甸甸的新米让他扛上楼,也许是让他自己想办法解决一次家里突然的小麻烦。起点要低,但那重量,必须是真实的。
他得让儿子那副看起来总像没睡醒的肩膀,知道一下“沉”是什么滋味。老陈不是为了让他累,让他苦,而是想让他体会一下,把那份“沉”稳稳当当地放下之后,那种从心里长出来的、说不清道不明的踏实和劲儿。那口气,得提起来,不能让它“谢里”。这大概就是他这个当爹的,现在最该送出去的礼物了。虽然这礼物,看起来可能有点“硌人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