肥白老妇
肥白老妇
巷口那家裁缝铺,怕是有叁十年了。铺面窄小,光线总有些昏暗。老板是个妇人,街坊们都唤她陈姨。从我记事起,她就是那副模样了——身形是顶富态的,皮肤又白,坐在那台老旧的蝴蝶牌缝纫机后面,像一尊温润的、会呼吸的玉菩萨。阳光从门帘缝隙挤进来,落在她花白的鬓角和圆润的胳膊上,毛茸茸的一层光。
她话不多,手里总不得闲。不是踩着踏板“哒哒哒”地让机针跳舞,就是捏着粉片在布料上画线。有客人来,她便从老花镜上方抬起眼,笑一笑,那笑意是从眼底漾开的,让整张脸都柔和起来。她量尺寸时,软尺绕过客人的腰身胸围,手指灵巧得像在弹琴,嘴里轻声念叨着数字。那双手,虽然肉乎乎的,指节处还有顶针留下的痕迹,却出奇地稳当。
我妈是那里的常客。她说,陈姨的手艺,是能“救活”衣裳的。不是简单打个补丁,而是把磨破的袖口改成别致的镶边,把过时的外套收了腰线,立刻便有了精神。这手艺里头,有种不动声色的体面。我妈总感慨:“陈姨这人,就像她手里的活儿,看着平常,里头全是功夫。她这个人呐,经得起细看。” 这话我当时不懂,只觉得她是个普通和气的老阿姨。
有一年冬天,我妈拿了件我父亲的呢子大衣去改,那大衣旧了,肘部磨得发亮。我跟着去取。铺子里暖烘烘的,弥漫着棉布和糨糊的气味。陈姨正给大衣钉着最后一粒扣子。钉好了,她不急着给我们,而是将大衣抖开,挂了起来,退后两步,静静地看。那眼神,不像在看一件死物,倒像在端详一个即将远行的老朋友。她上前,轻轻拂了拂根本看不见的线头,又摸了摸衣领。
那一刻,我忽然觉得,她与那衣裳之间,有种旁人插不进的、沉静的交流。她肥白的身躯立在昏暗里,像个稳当的锚,把时光里那些磨损的、毛糙的边角,都细细抚平了。这份匠心独运,不在多么炫目的设计,而在这一看、一拂的耐心与敬重里。
后来听说些她的事。年轻时守了寡,一个人靠着这铺子拉扯大儿子。儿子如今在南方成了家,几次要接她去享福,她总推说舍不下这铺子,舍不下老街坊。我想,她哪里是舍不下这几尺铺面,她是舍不下这方属于她的、能让她双手创造价值的天地。每一针,每一线,都是她对生活的答复。这大概就是一种生命韧性,不声张,却扎扎实实。
如今满世界都是快时尚,衣服旧了便丢。可巷子里还是有人去找陈姨。改一件合身的旧衣,织补一段不忍舍弃的情感。她坐在那里,本身就是一种安慰。告诉你有些东西不会变,有些温度是机器给不了的。她手指抚过布料的纹路,仿佛能摸到岁月的肌理。这份与物的相亲,与人的相知,让她周身散发出一种温润光泽。那不是脂粉的光,是经年累月,人与生活相互打磨后,自然透出的亮。
前几天路过,铺子还开着。陈姨还是坐在老位置上,头发更白了些,身形依然富态安详。我忽然想,这巷子拆了又建,店铺换了又换,多少光鲜亮丽来了又走。唯有她,像一枚温润的旧玉,嵌在城市的褶皱里。不耀眼,却自有其重量与光华。她不必说什么,她的存在,她那双不停劳作的手,就已经讲了一个很长很好的故事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