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船摇曳太深了
小船摇曳太深了
那条河，是从镇子边上悄悄流过去的。水不宽，但深，深得发绿，绿得有些发沉。河面上，总泊着几条旧木船，船身被岁月磨得发亮，像老人温顺的眼睛。我小时候，常看大人们划船，一支长篙下去，点着河底看不见的泥，船便悠悠地荡开，水波一圈一圈，慢吞吞地推到岸边，又慢吞吞地散掉。那时觉得，这摇船的活儿，真是世上顶顶自在的事了。
后来我长大些，也终于有机会上船。掌篙的是我伯父，他话不多，只让我坐在船头，别乱动。船离了岸，我才发觉这感觉和岸上看的全然不同。水近了，就在手边，那股沉沉的绿意仿佛有了生命，贴着薄薄的船板。伯父的篙一下一下，船就跟着一晃一晃。起先觉得有趣，像坐秋千。可到了河心，他忽然停了手，任船漂着。
四下一下子静极了。没有岸上的鸡鸣狗吠，只有水轻轻舔着船舷的“泊泊”声。往下一看，水色墨绿墨绿的，深不见底，好像能把天光都吸进去。方才觉得有趣的摇曳，此刻却让人心里有点发空，没着没落的。船太轻，水太深，那一点浮力，仿佛全靠老天爷赏脸。我忽然就明白了，为什么老人们总说“欺山莫欺水”。山的稳当是看得见的，可这水的稳当，底下全是看不见的深渊。
伯父点了支烟，嘬了一口，才慢悠悠地说：“觉着飘了？”我点点头。他望着远处水面：“这就对了。在水上，你得知道深浅。岸边水浅，你怎么晃荡都成；到了这儿，就得收着点，心里得有一杆‘秤’，晓得自己几斤几两，晓得脚下是什么。” 他说的“秤”，不是什么实在东西，是分寸，是对那一片深沉未知的敬畏。没有这根“秤”，船就真成了无根的叶子，一个浪头，一阵歪风，可能就翻了。
这道理，怕是不止在河里。后来我遇到好些事，读书，做事，和人打交道，有时顺风顺水，不知不觉就“荡”到了深水区。环境复杂了，人心也幽微了，脚下的“水”一下子深不可测起来。这时候，若是还像在岸边浅滩那样，由着性子使劲摇晃，生怕别人看不见你的浪花，那危险可就悄悄近了。得意时不忘形，顺遂时留分寸，心里头时刻惦着那杆无形的“秤”，大概才能稳得住。
我又想起伯父那篙。它从不胡乱搅动深水，只是必要的时候，轻轻一点，借上力，让船顺着该去的方向走。那份从容，是知道深浅之后才练出来的。太用力的表现，往往是因为心里没底；真正的掌控，看上去总是轻轻巧巧，游刃有余。
那天回去时，夕阳把河水染成了暖金色，那沉沉的绿被压在了最底下，看不真切了。船靠岸，脚踏上实实在在的泥土，心里那块空落落的地方才被填满。但那深水之上的摇曳感，和伯父对于“秤”的话，却像船篙点出的水晕，一直在我心里一圈圈地荡开。它提醒我，人生海海，浅滩处可以嬉闹，真到了深水区，敬畏那份“深”，守住心里的“秤”，或许才是能漂得远、行得稳的那点依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