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家看料
回家看料
这趟回老家,说是探亲,其实心里还揣着件别的事。母亲在电话里念叨好几回了,说老屋后院那几根木头,“你爸当年宝贝似的收着,你回来给瞧瞧,到底算不算个‘料’。”她说的这个“瞧料”,在我们这儿是句老话,专指看看木料的好坏、成色,估摸估摸价值。这词儿带着土腥气,也带着老一辈人对手里物件的慎重。
火车一路往南,窗外的楼渐渐矮下去,绿意浓起来。我心里却有点打鼓。打小离家,书念了不少,城里的板材、复合材料认得一堆,可对父亲留下的原木,那纹理、那脾性,实在陌生。这“看料”,我看的究竟是木头,还是别的什么?
到家已是午后。推开吱呀作响的后院门,那几根木头就静悄悄地躺在墙角棚子下,蒙着层薄灰。父亲走了快十年了,它们就在这儿,陪着老屋,陪着季节更替。我蹲下身,用手抹去浮尘。木头表面有些干裂,像老人手背上的皱纹,但触手还是坚实的。有一根是柏木,凑近了,还能闻到一丝极淡的、清苦的香气,那是时间熬出来的味道。
母亲搬了个小凳坐在一旁,絮絮地说起这些木头的来历。这根柏木,是爷爷那辈老屋换梁时剩下的,父亲没舍得烧;那两根杉木,是叁十多年前,父亲和堂叔从后山自己伐回来的,扛下山时,肩膀都磨破了皮。“他说,好的木料,得沉得住气,放一放,等它‘定性’,急不得。”母亲的话平平淡淡,却让我心里一动。
我忽然想起城里的生活。什么都快,信息快,消费快,更新换代更快。买个家具,看样式、看品牌,手指划几下屏幕就下单,谁还关心它内里的“料”是什么性子,经历过几番风雨?我们好像总在追逐新的“料”,却很少停下“看”一眼手里已有的、时光沉淀下来的东西。
我找来父亲的老工具,一把刨子,刃口竟还没全锈。我学着记忆中父亲的样子,在那柏木不显眼的地方,轻轻推了一刨子。卷曲的木花应声而出,像松软的薄饼。刨过的地方,露出的木纹让我屏住了呼吸——那纹理细密而流畅,一层层的,像水的年轮,颜色是温润的浅金黄,带着光泽。这被灰尘覆盖了多年的内里,竟如此润泽、沉静。
这大概就是“看料”的真意吧。不只是用眼睛衡量尺寸、判断品种,更是用手去触摸它的质感,用心去感知它沉淀的故事。这块料,看过老屋的炊烟,听过我童年的吵闹,承受过南方的湿气与北风,然后,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里,默默地、缓慢地,完成着自己的变化。它变得稳定,变得坚韧,把时光的力道,都化进了那一圈圈纹理里。
母亲问我:“咋样,这料还行不?”我没立刻回答。我摸着那温润的剖面,好像摸到了一段被具象化的时光。它或许值些钱,或许在行家眼里也算不上顶好的货色。但此刻,它的价值对我而言,早已超出了木材本身。它是一种凭证,证明着某种不疾不徐的存在方式;它也是一份沉默的嘱托,对于如何辨认生命里那些真正经得起“看”的底料。
傍晚的风穿过院子,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味。我把木头仔细盖好,对母亲说:“料是好料,得留着。”她笑了笑,没再多问,转身去张罗晚饭。炊烟又升起来了,袅袅的,和几十年前一样。我知道,有些东西,你看清了它的纹理,也就看清了来路与归处。这趟回家看料,看的终究是生活的底子,是一份沉甸甸的、安静的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