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暖花开杏有你 旧版
春暖花开杏有你 旧版
窗外的玉兰开得正盛,花瓣肥嘟嘟的,在风里颤着,像一群刚睡醒的白鸽子。空气里那股子潮润润的、带点儿土腥气的味道,是春天独有的。这味儿一钻进鼻子,心里头就莫名地空了一块,又好像被什么软乎乎的东西给填满了。忽然就想起了老家的那棵杏树,还有那个和“旧版”有关的人。
我说的“旧版”,不是什么软件,也不是什么书。是人。是记忆里那个未经任何修改、最初版本的她。那时候我们多大?十六,还是十七?记不清了。只记得学校后山坡上那几棵野杏树,开起花来没心没肺的,粉白的一片,热热闹闹地糊在枝头,像是把整个冬天的寂静都给炸开了。
她总爱拉着我逃掉下午最后一节自习,溜到山坡上去。书包随意地甩在草地上,人就直接躺下,眯着眼看天。阳光透过花枝,碎碎地洒在脸上,晃得人睁不开眼。风一过,花瓣就簌簌地落,有几片不偏不倚,正好掉在她微微翕动的睫毛上。她也不拂去,就那么带着,好像那是天然的装饰。
我们那时聊什么呢?聊昨晚看的电视剧,聊让人头疼的数学题,聊毕业后想去哪个城市,聊些天马行空、不着边际的幻想。话有时候多,有时候少。安静下来的时候,就听着远处操场上隐约传来的哨子声,和彼此轻轻的呼吸。那种感觉,现在想想,大概就是一种毫无戒备的“亲密感”吧。不用刻意找话题,不怕冷场,连沉默都是舒服的。
她有个习惯,喜欢把掉落的、完整的花瓣,小心翼翼地夹在随身带的字典里。那本字典又厚又重,书页都泛黄卷边了。她说,这是她爸用过的“旧版”字典,现在早就买不到了。她喜欢里面那种油墨的旧气味,更喜欢把春天这样“保存”下来。她说,等以后翻开,看见这干枯的花瓣,就能立刻回到这个下午,闻到这时候的风是什么味道。
我当时笑她傻,说花瓣干了,颜色和形状都没了,还能想起什么呀。她也不争辩,只是笑笑,继续专注地挑选着花瓣,那神情认真得像在完成一件了不起的大事。那份对细微之物的郑重,那份想把瞬间变成永恒的笨拙努力,是那个年纪最动人的地方。
后来,就像许多老套的故事一样,我们去了不同的城市读书,联系从频繁到稀疏,再到偶尔节庆时群发的一句问候。听说她后来过得不错,在大城市,做着光鲜的工作。她的朋友圈里,是精致的咖啡,是国外的旅行打卡,是各种我读不懂的术语和潮流。那个会在旧字典里夹花瓣的女孩,似乎被生活悄悄“更新”了版本,界面更华丽,功能更齐全,运行得更符合这个时代的预期。
可我记忆里的她,固执地停留在了那个“旧版”。不是怀有什么特别的念想,只是觉得,那个版本里的她,连同那个版本的春天,还有那个版本无所事事的我自己,都显得格外真实。没有滤镜,没有修饰,带着毛边和噪点,却有一种粗粝的鲜活气。
前几天整理旧书,从箱底翻出一本同样老旧的册子。打开来,里面竟然也滑出一片干透的、近乎透明的花瓣。我已经完全忘了是什么时候、为什么夹进去的了。它薄得像一片蝉翼,轻轻一碰就会碎掉。我捏着它,对着光看,试图回忆起与之相关的任何一个画面,一个人影,一句话。可是没有,记忆里是一片茫然的空白。
只有窗外真实的、汹涌的春天气息,不断地涌进来。我忽然有点明白了她当年的话。保存下来的,或许根本不是那片具体的花瓣,也不是那个确切的场景。而是一种“凭证”,一种提醒——提醒自己曾那样真切地年轻过,那样毫无功利地珍惜过一段时光,那样笨拙而热烈地,想要留住一阵风。
那个用旧字典保存春天的女孩,大概也早已忘了那本字典丢在了哪个角落。这没关系。就像山坡上那些年复一年开放的杏花,它们从不在意是否被谁记住,是否被夹进某一页书里。它们只是开着,用尽全力地开着,完成一个春天又一个春天。而我们心里,或许都需要存着那么一个“旧版”的春天,一个“旧版”的人,或是一个“旧版”的自己。不是为了回去,而是为了知道,我们是从哪里,一步一步,走到了今天的风和日丽。
春深了。不知道老家山坡上的那些杏树,是否还在。那场盛大而寂静的花事,年年的观众,应该都换了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