岳母呻吟
岳母呻吟
夜里十一点多,我刚躺下,就听见隔壁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。那声音不高,闷闷的,像是从被褥里透出来的,一声长,一声短,是岳母在呻吟。
我侧着耳朵听,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。老伴儿翻了个身,小声说:“妈的老毛病又犯了,腰疼。” 我想起身去看看,又怕冒失。岳母是个要强的人,这些年跟我们住,有点小痛小病总忍着,不肯轻易出声。这呻吟声能传过来,怕是真难受得紧了。
记忆一下子被拉回十年前。那时候岳父刚走,岳母一个人住在老房子里。我和妻子叁番五次去接,她总说“没事,一个人自在”。直到有天邻居打电话,说她晕在厨房里。我们赶过去,看到她躺在地上,手里还攥着抹布。从那以后,她才搬来跟我们同住。可即便住在一起,她也像个客人,能自己做的绝不麻烦我们,疼了累了,就关起门来自己熬。
这呻吟声不一样。它藏不住,像水一样从门缝底下漫出来。我轻手轻脚起身,走到她房门外。隔着门板,那声音更清晰了,带着点压抑的颤抖,每一声都像在跟什么较劲。
“妈?” 我轻轻敲了敲门,“您还没睡?是不是不舒服?”
里面的声音停了停,然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。“没事……就有点不得劲儿,吵着你们了?” 她的声音努力想装得平常,可尾音还是泄了底。
我推门进去。台灯调得很暗,岳母半靠在床头,一只手正使劲按着后腰,额头上有一层细密的汗。看见我,她还想挤个笑,那笑容却皱成一团。
“这叫‘有点不得劲儿’?” 我转身去客厅拿热水袋和止痛膏药。这些年,家里备着这些成了习惯。岳母的腰是年轻时在纺织厂落下的病根,久坐的劳损,加上岁月不饶人,成了顽固的旧疾,天气一变或者累着了,准犯。
灌好热水袋,我用毛巾仔细包好,递给她焐在腰后。又撕开膏药,帮她贴上。皮肤是松弛的,摸上去有点凉。她吸着气,小声说“凉,凉”,过了一会儿,药效发热了,她才长长舒出一口气。
“好点没?” 我拉过椅子在床边坐下。
“好多了,麻烦你了。” 她说着,眼睛却没看我,盯着昏暗的墙角。沉默了一会儿,她忽然开口,声音很轻:“这人老了,就跟机器旧了一样,零件到处响。我听着自己这声音,都觉得烦人。”
我心里一酸。这哪是烦人,这分明是她在默默地扛。老一辈人,习惯了把苦楚咽下去,连呻吟都觉得是给别人添了麻烦。这种沉默的坚韧,有时让人心疼得不知说什么好。
“妈,您这说的什么话。” 我给她掖了掖被角,“家里有人,听见了才能过来搭把手。您要是一声不吭,那才叫我们着急呢。”
她没再说话,只是拍了拍我的手背。那只手,关节有些粗大,皮肤薄得像一层纸,下面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。我忽然想起女儿小时候,夜里发烧哭闹,岳母也是这样整夜守着,用温毛巾一遍遍擦。那时候她的手,还很有力,能把哭闹的外孙女稳稳抱在怀里哄。
时间啊,真是看不见的小偷。
又坐了一刻钟,看她呼吸渐渐平稳,眼睛也合上了,我才悄悄退出房间。回到自己屋里,老伴儿还醒着,在黑暗里问我:“妈睡了?”
“嗯,睡了。”
窗外很安静,偶尔有车驶过的声音。我躺下来,却没了睡意。岳母那压抑的呻吟声,好像还绕在耳朵边。那不仅仅是一个老人身体疼痛的声音,更像是一种无声语言,诉说着她不情愿的依赖,和那份不肯放下的要强。
人这一辈子,从被照顾,到照顾人,再到需要人照顾,像是一个循环。而倾听,或许是我们在这个循环里,所能给予的最温柔的陪伴。听着她的呻吟,我们知道她在那里,在努力地与时间和病痛相处。我们能做的,就是别让那声音,独自消失在深夜里。
隔壁又传来一点轻微的响动,我屏息听,是翻身时床板的吱呀声,随后,一切重归宁静。夜,还很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