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皇的龙根
父皇的龙根
老宅后院那棵老槐树,怕是有些年头了。打我记事起,它就那么虬结地盘在那儿,根茎暴起,像一双苍老而有力的大手,死死抠进泥土深处。父亲总爱在树下喝茶,他说这树有灵性,是咱家的根。
“根?”我小时候不懂,踢了踢那凸起的树疙瘩,“不就是树根嘛,丑不拉几的,还绊脚。”父亲也不恼,只是慢悠悠嘬一口茶,目光顺着那些蜿蜒的根须,望到很远的地方去。那时候我觉得,父亲和这老树,都有点神神叨叨的。
后来我离家,去城里读书、工作,像一株被移植的苗,在高楼的玻璃幕墙间寻找自己的土壤。电话里,父亲的话越来越少,最后往往只剩一句:“后院的老槐树,又发新枝了。”我嗯啊应着,心思却飘在还没做完的方案上。城市的节奏太快,快得让人忘了自己是从哪片土地里长出来的。
直到那个下午,我因为一个项目焦头烂额,感觉所有的路都堵死了。鬼使神差地,我开车回了老宅。推开后院吱呀作响的木门,一眼就看见了父亲。他正弯着腰,用一把小铲子,小心翼翼地清理着老槐树根部周围的碎石和杂草。
“回来了?”他没回头,声音混着泥土的气息。
“嗯,回来看看。”我走过去,在他身边蹲下。这才第一次,真正仔细地端详这些树根。它们比记忆里更加粗壮、更加狰狞了,有的部分已经黝黑如铁,裂开深深的纹路;有的却从侧旁钻出鲜嫩的、鹅黄色的新须,柔软地贴着地面。
父亲放下铲子,拍了拍手上的土,指着一条主根对我说:“瞧见没,这条,往东边扎的,碰到过一块大石头,硬是拧着身子绕过去了,你看这儿,是不是有个弯?”我顺着看去,果然,那根在某一处有个突兀却坚硬的转折。
“这条呢,”他的手指移向另一条,“往西边去的,早些年宅子修排水沟,差点给斩断,可它命硬,从伤疤那儿又分出两股,扎得更深了。”他的语气平淡,像在讲一个老朋友的往事,可我的喉咙却有些发紧。
夕阳的光,斜斜地切过来,给那些盘根错节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,仿佛一幅画在地上的、复杂无比的家谱图。我忽然就明白了父亲口中的“根”是什么。它不是束缚,不是老朽的象征。它是一种沉默而巨大的力量,是生命来处的记忆,是无论枝叶向着何方阳光伸展,底下都死死抓着大地的、那股子不肯松劲的“轴”。
父亲站起身,去拿他的茶壶。我仍蹲在原地,指尖拂过那条绕过石头的根。它摸上去是粗糙的,甚至有些割手,可那份韧劲,却顺着指尖,一丝丝地传到了我的心里。我那些所谓的困境,在这棵历经风雨、根须曾与砖石搏斗的老树面前,忽然显得轻飘了起来。
“这树啊,”父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,“看着枝繁叶茂是风光,可真正的力气,全在这些看不见的根上。人,也是一样。”
那天我没有问他项目该怎么办。但当我离开老宅,重新驶入城市的霓虹时,心里那片没着没落的虚空,似乎被一些扎实的东西填上了。我知道那是什么——那是老槐树虬结的根脉给予的底气,是父亲用半生守护的、对于家族传承最朴素的隐喻。它不声不响,却让我脚下的路,忽然变得清晰而坚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