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日夜夜
日日夜夜
老陈蹲在自家阳台上,点了一支烟。烟头的红点在渐浓的暮色里,明明灭灭,像他脑子里那些停不下来的念头。楼下的街灯“唰”一下全亮了,橙黄的光晕染开一小片暖意,可这光,怎么也透不进他心里那个拧着的结。
他算是个手艺人,做了大半辈子木工。从前日子慢,一块木头,他能从日出摸到日落,刨花卷曲着落下,带着木头的清香。那时候的“日”与“夜”,界限分明。白日里是斧凿的声响,是汗水滴在木屑上;夜里往床上一倒,黑甜一觉,连梦都少有。心思简单,力气用完就歇着,天经地义。
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,这日子就变了味。白天还是那个白天,忙忙碌碌。可怕的是晚上。晚上好像不再是用来休息的,倒成了另一个白天的延续,甚至比白天还累人。躺在床上,眼皮是沉了,可脑子却像上了发条的陀螺,停不下来。白天客户那句模棱两可的话是什么意思?儿子找工作的事到底有没有着落?下个月的货款能不能准时到?这些念头,白天被事情压着,冒不出头。一到夜里,万籁俱寂,它们便全从角落里钻了出来,开起了大会,叽叽喳喳,没完没了。
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“内耗”吧。老陈不懂这新词,但他太懂这滋味了。身体躺着,精神却在打架,自己跟自己较劲,一分一秒地熬着。夜色越深,这消耗就越狠。第二天爬起来,浑身像是被夜里那场无形的仗掏空了,比干一天活还乏。日复一日,夜复一夜,人就陷在这种浑浑噩噩的循环里,精气神儿一点点被磨掉。
转折来得有点偶然。上个月,他给一个老师傅家里打一个书柜。老师傅看他脸色灰败,眼下两团青黑,也没多问,只是泡了壶浓茶,说:“手艺活,急不得。你看我这把老锉刀,用一会儿,就得停下来,在石头上轻轻蹭两下,这叫‘养锋’。一直用,不养,刃口很快就完了。人,也一样。”
“养锋”两个字,像颗小石子,投进老陈那潭浑水里。他忽然有点明白了。他那日日夜夜的煎熬,不就是只“用”不“养”吗?白天消耗的是力气,夜里消耗的是心神。这把“老骨头”的刃,早就钝了,卷了,自己却还在那硬扛着使。
他试着改变,笨拙地,从一点一滴开始。晚上关了灯,要是那些念头又来了,他不跟着它们跑了。他爬起来,不开灯,就着窗外的月光,摸摸阳台那几盆半死不活的绿萝,给它们松松土。指尖碰到冰凉的泥土,心里那团乱麻,好像稍稍松了一些。有时,就静静地看一会儿夜色,什么也不想,只是看。他发现,夜其实很安静,偶尔有远处火车经过的、沉闷的隆隆声,反而衬得夜更静了。
他开始找回一点点对生活节奏的掌控。白天干活,依然卖力,但心里知道,晚上是留给自己的“养锋”时间。不是睡觉那么简单,是让一切真正地“停下来”。慢慢地,夜里那些吵闹的念头,声音小了,来得也少了。虽然还是会有睡不着的时候,但他不再焦躁地与之对抗,而是学着和这种清醒共处,像守夜人,平静地等待困意自然降临。
老陈掐灭了烟,站起身。夜已经深了,城市的光污染让星星看不真切,但天空是一种柔软的深蓝色。他知道,明天太阳会照常升起,日子依旧会有忙乱和烦恼。但此刻,他心里是久违的安宁。这安宁不是没有烦忧,而是知道,日与夜,终于重新有了分别。白天是用来闯的,夜晚是用来渡的。渡过去,便是又一个崭新的、清亮的白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