坐在剧烈抖动机器上打电话
坐在剧烈抖动机器上打电话
我这通电话,打得可真不是时候。
屁股底下这家伙,是个老旧的振动压实机,工地上用来压路的那种。它一发动起来,好家伙,那感觉就像坐在一头犯了癫痫的钢铁巨兽背上。整个驾驶座连带着我这个人,从脚底板到天灵盖,都在高频地、毫无规律地哆嗦。牙齿碰得咯咯响,眼前所有的景物,远处的吊塔,近处的砖堆,都糊成了一团颤抖的虚影。
电话偏偏这时候响了。掏手机这个简单的动作,在这里成了极限挑战。我得用一只手死死抓住旁边滚烫的金属扶手,把自己像铆钉一样尽量“钉”在座位上,另一只手才敢哆哆嗦嗦地往兜里摸。光是滑动接听,拇指就在屏幕上晃悠了叁次才成功。
“喂——?”我扯着嗓子喊,声音被机器的轰鸣撕扯得断断续续,自己听着都像在狂风里飘。电话那头是老妈,絮絮叨叨地问晚上想吃什么,红烧肉要不要多放点糖。这问题放在平时,我能琢磨出一篇小论文来。可眼下,我的大脑仿佛也被这剧烈的物理抖动给摇匀了,思绪是散的。
“啊……都行……您看着办!”我每说一个字,喉咙都在颤,气息被颠得上蹿下跳。想集中精神,认真思考一下“咸甜比例”这个人生重大议题,但根本做不到。所有的注意力,都被身体本能地调动去对抗这无休止的摇晃了。肌肉紧绷着,核心收着,整个人处于一种战斗状态,虽然敌人只是身下这台铁疙瘩。
老妈听出了异常:“你那边什么声儿啊?轰隆隆的,在哪儿呢?”
“在……在单位呢!有点忙!”我赶紧解释,同时一个大颠簸,我整个人往上蹿了一下,头差点撞到顶棚,那句“有点忙”的尾音变成了诡异的尖叫变调。这大概是世界上最没说服力的“在上班”证明了。我试图让语气平稳,想传递出一种“一切尽在掌握”的从容。但在这剧烈的环境干扰下,任何镇定都是徒劳的表演。我的语言信号和背景的物理噪音完全捆绑在一起,打包传到了电话那头。
这感觉特别奇妙。我人在这喧嚣震动的方寸驾驶室里,灵魂却仿佛抽离了一部分,通过那根细细的无线电波,钻到了几百米外安静祥和的厨房,听着锅铲的轻响和母亲的唠叨。两个世界,一个地动山摇,一个岁月静好,就在这一刻,通过我这具颠簸的肉体,荒诞地连接在了一起。
我突然走了神,想到那些在航行于风暴中的船员打出的电话,在嘈杂生产线边接到家人问候的工人,在奔驰的列车车厢里努力谈生意的人……现代科技让我们随时随地能够“在线”,能够连接。但这种连接,真的能毫无损耗吗?我的声音,我的情绪,甚至我想表达的那份对红烧肉的期待,在穿越这剧烈抖动的物理屏障时,是不是已经被过滤、被扭曲了呢?电话那头接收到的,还是一个“完整”的我吗?
“行了行了,你忙吧,注意安全啊!”老妈终于结束了通话。我如释重负地放下发烫的手机,长长地呼出一口气,尽管这口气呼出来也是颤的。世界并没有因此安静,身下的钢铁巨兽依旧忠诚地履行着它的职责,轰鸣,抖动,将我牢牢困在这个喧嚣的此刻。
我抓紧扶手,重新把目光投向眼前颤抖的前方。刚才那几分钟,像一次奇特的出窍体验。而此刻,我回来了,彻底地、全身心地,回到了这具随着机器共震的身体里。红烧肉的味道今晚才能尝到,但此刻,我满嘴都是柴油和尘土的真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