久久接色
久久接色
老张头蹲在自家院门口,眯着眼看天边。那云彩啊,一层迭着一层,从鱼肚白慢慢染上橘红,又透出点儿金,最后晕成一片暖暖的紫。他看得入神,嘴里嘟囔着:“这颜色,得接多久才能接到手心里来哟。”
他说的“接色”,是打他爷爷那辈传下来的老话。不是用颜料画,也不是用机器印,是心里装着那颜色,天天看,时时想,日子久了,那颜色好像就悄悄溜进你眼里,住进你心里了。老张头是个老漆匠,如今这手艺,稀罕了。他不做那些亮得晃眼的现代家具,就爱捣鼓些老物件,给掉色的妆奁补补红,给斑驳的牌匾描描金。
他常说,现在的颜色来得太容易。手指头在屏幕上一划,要啥色有啥色,鲜艳是鲜艳,可总觉得轻飘飘的,不实在,像一阵风,看过就忘了。他手里的颜色不一样。就说那正红色吧,不是一下泼上去的。得先打个底,一层干了,再上一层,反反复复。今天的太阳烈,干得快,那红色就显着亮堂;明天阴着天,潮气重,颜色就沉静些。这么一遍遍“接”过来,那红才有了筋骨,有了脾气,像是从木头里自己长出来的。
这让我想起巷口那面老墙。墙皮脱落了不少,露出里头青的砖、黄的泥。雨水冲刷,日头曝晒,留下的痕迹一层盖一层。你说它现在是什么颜色?说不清。灰不灰,褐不褐的,可你就是觉得好看,觉得厚重。那不就是日子一天天“接”上去的颜色吗?没有设计图,全是时光的笔触。
老张头的工作间里,摆着大大小小的色碗。每个碗里的颜色,都微微有些不同。那罐靛青,是五年前接的“梅雨季的天空”;那碟鹅黄,是他去年春天,盯着刚开的连翘看了整整一个下午,回来调出来的。他说,调色不是数学题,没有公式。今天心情静,手稳,调出来的颜色就润;心里要是毛躁,那颜色也跟着浮躁,上到物件上就不服帖。这大概就是“手艺”里那个“手”字的意义吧,连着心呢。
我看着他给一把老椅子补漆。椅子腿缺了一块色,他没急着往上涂。先是用手细细摩挲周围的漆面,感受那里的光滑与斑驳,然后眯起眼,比对着色碗里的好几块小样。那专注的样子,不像是在干活,倒像在跟一个老朋友低声商量着什么。他说:“颜色啊,也得讲个‘邻里关系’。你新补上去的这块,不能太跳,抢了原来老颜色的风头;也不能太蔫,显得没精神。得让它融进去,又悄悄活过来。”
一笔下去,颜色落在残缺处。他没停,接着用极细的笔,蘸着更清透的釉料,在新旧的边界轻轻晕染。那不是覆盖,是一种邀请,让新旧时光在这方寸之间,慢慢握手言和。这个匠心独运的过程,急不得,快不了,全靠手下细微的感觉,和日积月累的眼力。
等他放下笔,让我看。奇了,那块补丁几乎看不见了,但整条椅子腿的颜色,却显得完整了,温润了,有了呼吸。老张头点起一支烟,笑了笑:“成了。让它自个儿再‘接’几天空气中的光,颜色就全活透了。”
离开他的小院,再回头看那天。夕阳已经完全沉下去了,剩下漫天说不清道不明的、深深浅浅的蓝灰,向着更远处蔓延。我突然觉得,我们活在这么一个讲究效率的时代,什么都求快。快节奏,快消费,连看到的色彩都是高饱和的、瞬间刺激的。我们是不是忘了,有些最美的颜色,偏偏是慢下来的产物?它需要你付出时间,投入耐心,去“接”,而不是去“抢”。
就像养一盆花,看着它从嫩绿变成墨绿;就像陪一个人,从青丝走到白发。那色彩的变化,细腻得几乎无法察觉,却在回首时,发现早已晕染了整幅生命的画卷。这或许就是生活本身的色彩沉淀吧,它不声张,却最有力量。
老张头的那句“久久接色”,大概接的也不只是颜色。是那份对着一样事物长久凝视的专注,是允许一切在时光里自然发酵的耐心,是手心相传的温度,在物件上留下的、独一无二的印记。这印记,比任何标签都来得真实,来得长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