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久旱逢甘露》
《久旱逢甘露》
老张蹲在田埂上,手指插进土里,捻了捻。那土灰扑扑的,像晒干了的粉末,一碰就簌簌地往下掉,没半点黏糊劲儿。他抬起头,望望天,天是那种叫人心里发空的、没边没际的蓝,太阳白晃晃地挂着,烤得地皮都起了卷儿。这旱,持续得太久了,久到连田边那棵老槐树的叶子,都蔫头耷脑地蒙着一层黄尘。
村里不是没想办法。前些日子还组织人去上游看过,那条往日里哗哗响的小河,如今只剩河床中央一道细瘦的、快断流的水线,可怜巴巴地反射着刺眼的光。水泵日夜不停地吼,抽上来的水却越来越少,混着泥浆,浇到地里,“滋啦”一声,冒股白气,转眼就被吸干了。人的心,也跟着那地皮一样,慢慢干涸,裂开看不见的口子。焦虑像野草,在沉默中疯长。大家见面话都少了,眉头锁着同一个结——这日子,啥时候是个头?
那天后半夜,老张睡得不安稳,迷迷糊糊的,好像听见窗户纸噗噗地响。他没在意,翻个身又想睡。可那声音渐渐密了,不再是风扑窗棂的单调,倒像是有什么细碎的、柔软的什么东西,轻轻拍打着瓦片和树叶。他一个激灵坐起来,侧耳细听。真的,是雨声!起初是试探般的,一滴,两滴,敲在干燥的瓦上,声音清脆得有些陌生。紧接着,那声音连成了片,淅淅沥沥,渐渐沥沥,越来越密,越来越响,终于汇成了一曲酣畅淋漓的交响。
他趿拉着鞋冲到门口,一把拉开那扇旧木门。一股裹挟着土腥气的、清凉湿润的风,猛地扑了他满脸。雨丝在昏黄的檐灯映照下,闪着银亮的光,斜斜地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网,把整个村庄、整片田野,温柔地笼罩了进去。他伸出手,雨水落在掌心,凉丝丝的,一直润到心里头去。
这雨,下得可真够意思!不紧不慢,不骄不躁,透着一股子沉稳的力道。它不像夏天的暴雨那样劈头盖脸,蛮横霸道;它更像是一位体贴的老朋友,知道大地渴久了,受不住猛灌,就这么绵绵密密、耐心十足地滋润着。你听那声音,落在干透的泥土上,起初是“噗噗”的轻响,像是土地在贪婪地吮吸;过了一会儿,声音变得柔和了,“沙沙”的,那是泥土喝饱了开始变得松软;雨水顺着叶脉滑落,滴在更低处的叶子上,“嗒”的一声,清亮悦耳。
老张就那么站在屋檐下,看了很久。他看见田里的土色,一点一点,从那种绝望的灰白,慢慢转深,变成了饱含希望的深褐。龟裂的缝隙,在雨水的抚慰下,悄悄弥合。他甚至觉得,能听见庄稼的根须在泥土下欢畅伸展、拼命喝水的声音。那种焦灼的、紧绷了太久的东西,从他胸口,也从这片土地上,一点点被抽走了。取而代之的,是一种熨帖的、扎实的安宁。这场及时雨,来的真是时候啊。
天快亮的时候,雨势渐渐小了些,变成了牛毛般的雨丝。村里陆续有了人声,门轴“吱呀”转动,人们披着衣服走出来,互相也不多话,就站在自家门口,或蹲在屋檐下,望着被洗得清亮的世界,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笑意。空气是前所未有的清新,吸一口,五脏六腑都被洗过似的。老张想,这大概就是“活过来”的滋味。地活了,庄稼活了,人的盼头,也跟着活了。
雨彻底停了。东边天空泛起鱼肚白,云层裂开缝隙,透出浅浅的金光。老张踩着湿润的田埂往地里走,脚下不再扬起尘土,而是有些微微的泥泞,这种感觉,踏实极了。田里的每片叶子都支棱起来,托着晶莹的水珠,风一吹,颤巍巍的,却不掉下,只是闪着细碎的光。这场雨带来的,不仅仅是水分。它是一种滋养,一种从土地深处蔓延到人心深处的、无声的抚慰与力量。它告诉人们,难熬的时日总会过去,只要根还扎在土里,就有等到转机的希望。
太阳完全升起来了,雨后的阳光格外明净,照得田野一片新绿。老张蹲下身,再次抓起一把泥土,这回,泥土是湿润的、柔软的,带着生命力,能捏成团。他长长地、缓缓地吐出一口气,那口气里,再也没有之前的燥热与烦闷。他知道,接下来该忙活了,补种,施肥,日子又有了具体的奔头。而这所有的新开始,都源于那一夜,久旱之后,终于降临的甘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