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爷不要
老爷不要
老宅子西厢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,陈管家端着茶盘,步子轻得像猫。堂屋里,老爷正靠在太师椅上,手里摩挲着一块温润的玉牌,眼神却飘得老远,像是望着窗棂外那棵老槐树,又像是望进了几十年前的旧光阴里。
“老爷,新到的明前龙井,您尝尝。”陈管家把青瓷盏轻轻搁在黄花梨的小几上,没急着走。他伺候这位主子快四十年了,有些话,得挑时候,还得绕着弯儿说。
老爷“嗯”了一声,没动茶,倒是把那玉牌举到眼前,对着光瞧。“老陈啊,”他忽然开口,声音有些哑,“你说,这东西要是卖了,能抵多少?”
陈管家心里咯噔一下。那块玉牌是老太太的嫁妆,老爷贴身戴了大半辈子,从没离过身。前阵子,省城里来了个什么“文化公司”的经理,西装革履的,围着老宅子转了好几圈,嘴里不停念叨着“稀缺性”、“投资潜力”、“资产盘活”。老爷那几天,眼神就不太对了。
“老爷,这可使不得。”陈管家话到了嘴边,又咽回去半句,换了个说法,“这玉……有灵性,认主的。老太太的东西,留着是个念想。”
“念想?”老爷笑了笑,那笑容里有点苦,也有点空,“念想能当饭吃?能抵债?东跨院那漏雨的屋顶,后头那快要塌了的藏书楼,哪一样不是张嘴等着钱的?”
屋里静了下来,只听见老座钟滴答滴答的响。陈管家知道,老爷说的债,不光是修房子的债。少爷前年在南边做生意折了本,欠下一屁股债,电话打到家里来,声音都是慌的。这事儿,成了老爷心里一块病。
“那姓赵的经理说了,”老爷自顾自往下说,像是说给陈管家听,也像是说服自己,“他们公司有渠道,能把这玉牌,连带咱家几件老家具,打包送到什么海外拍卖会上去。价格,能翻上好几番。到时候,债能还清,宅子也能好好修葺一番。”
“老爷,您听我一句,”陈管家心里那点不安,像水里的墨滴,越洇越大,“那人嘴上抹蜜,可脚底下踩的到底是实路还是虚桥,咱摸不清啊。他那些话,听着是光鲜,什么‘国际视野’,什么‘价值最大化’。可老祖宗的东西,出去了,还回得来吗?咱这宅子的魂,怕是也跟着散了。”
老爷不说话了,手指用力,指节都有些发白。他何尝不知道老陈的意思。那赵经理递上来的合同,条款印得密密麻麻,看着正规,里头却藏着好些他看不明白的弯绕。什么“委托代理费”、“流拍风险金”、“跨境服务费”,名目多得眼花。他私下托人打听过,那家公司名声似乎并不那么实在,专做这种盯着老家族急用钱、半哄半骗的生意。
“可……这眼前的坎,怎么过?”老爷像是被抽走了力气,背脊弯了下去。那一瞬间,他不再是那个说一不二的一家之主,只是个为儿孙发愁的普通老人。
陈管家上前半步,声音压得更低,也更稳:“老爷,咱能不能换个法子?省城博物馆的老馆长,前年不是来看过,说咱这几件东西,是地方历史的见证,有很高的研究价值吗?他们虽然给不了天价,但出路正,东西也还能留在本地,让后人看得见。至于少爷的债……咱再想想,亲戚朋友凑一凑,宅子……咱先紧着最要紧的修。路一步步走,饭一口口吃。那看着一步登天的捷径,万一底下是口深井呢?”
“一步登天的捷径……”老爷喃喃重复着,目光从玉牌上移开,又望向窗外。老槐树枝叶茂盛,那是他爷爷小时候就种下的。这么多年,风也过,雨也打,它没一下子长成参天大树,可根却扎得越来越深。
他把玉牌紧紧攥在手心,那股温润似乎透进了皮肤里。他想起老太太走的时候,什么也没说,只是轻轻拍了拍他握着玉牌的手。那温度,和现在一模一样。
许久,老爷长长舒了一口气,那气息里带着颤,也带着一种卸下重担后的疲惫。他把玉牌慢慢揣回怀里,贴肉放着,然后端起那盏已经温了的茶。
“茶凉了。”他说。
“我去给您换一盏。”陈管家连忙说。
“不用了,”老爷摆摆手,将茶盏送到嘴边,喝了一大口,“凉的,喝着醒脑。”
他抬头看向陈管家,眼神里那些飘忽的、焦灼的东西,慢慢沉淀了下去。“你回头,去给博物馆的老馆长打个电话,就说……我请他再来喝茶,看看月亮。还有,给那个赵经理回个话。”
老爷顿了顿,叁个字说得清晰而缓慢:
“不卖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