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的手不断向下延伸
他的手不断向下延伸
老陈的手,搁在红木沙发扶手上,像块风干的腊肉。手指头粗短,关节处鼓着包,是年轻时抡大锤留下的勋章。这几年,这双手最常待的地方,就是这磨得发亮的扶手,还有那个屏幕亮得刺眼的手机。
起初不是这样的。手机嘛,就是看看新闻,听听戏。儿子给装的,说让他别跟社会脱节。老陈眯着眼,用一根食指,戳戳点点,像在敲打一块烧红的铁。那动作笨拙得很,一个字得找半天。可不知从哪天起,他那根食指,在屏幕上游走的速度,快了起来。
变化是从一个短视频开始的。推送来的,唢呐吹得震天响,一个老汉在田埂上扭秧歌。老陈“嘿”地笑出了声,这调调,熟。手指头不知不觉,就往下那么一滑。哟,又一个。拉二胡的,唱梆子戏的,讲老辈故事的……他那手指,就像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牵着,往下,再往下。沙发扶手上,那块被他手掌焐热的地方,渐渐凉了。
老伴儿喊他吃饭,得喊叁声。头两声,他“嗯嗯”地应着,眼睛却没离开那块亮光。第叁声调门高了,他才恍恍惚惚抬起头,眼里那片热闹的影象还没散尽,看着现实的饭桌,倒觉得有点冷清。饭碗端起来,扒拉两口,手下意识又往裤兜里摸。老伴儿筷子一敲碗边:“饭都凉了!”他才讪讪地缩回手。
这手指往下延伸的路径,越来越深。算法摸透了他的脾气。从戏曲,到民间奇闻,再到各种“养生秘籍”“历史秘辛”。那些标题,一个比一个唬人,一个比一个勾人。老陈觉得,自己像个挖宝的人,每往下滑一次,就铲开一层土,底下好像真有金光闪闪的东西等着。他看得眉头紧锁,时而惊叹,时而愤愤不平,非得把那“真相”刨出来不可。屋里常常只剩下视频里夸张的配音,和他自己偶尔的嘟囔。
儿子周末回来,看见他戴着老花镜,头埋得低低的,整个人都快陷进沙发里,屏幕的光映着他脸上变幻的色块。“爸,看什么呢,这么入神?”儿子凑过去。老陈猛地锁了屏,动作快得有点慌张。“没啥,就随便看看。”那神情,竟有点像小时候偷看武侠小说被逮到的儿子自己。
那天下午,老战友来家里喝茶。两个老头,本该天南海北地聊,骂骂天气,念叨念叨儿孙。可话没说上十句,老陈的手又痒了。老战友正说到当年修水库的惊险处,老陈忽然插一句:“哎,老张,你看没看过那个视频,说咱们那水库底下,原来有个古墓……”他边说,边又想去掏手机,想找出那“证据”来。老战友端着茶杯,愣愣地看着他,后面的话,噎在了喉咙里。屋里一时安静,只听见手机被拿起时,摩擦裤兜的窸窣声。
老战友走后,老陈一个人坐在渐渐暗下来的客厅里。手机屏幕已经黑了,像一口深井,倒映着他模糊的脸。他忽然觉得,这手,还有这不断向下延伸的习惯,好像把什么东西给推远了。推远了热乎乎的饭菜香,推远了老伙计讲到兴头上的眉飞色舞,也推远了窗外那个有风声、有鸟叫、光线会慢慢移动的真实下午。
他慢慢把手机搁回茶几上,搁得远远的。然后把那双习惯了滑动的手,平放在自己的膝盖上。手掌下面是粗糙的裤料,再下面,是实实在在的、支撑着他身体的骨头和皮肉。他第一次这么清晰地感觉到它们的存在。窗外的夕阳,正一点一点,爬过对面的楼顶,把一点残余的暖色,笨拙地、慢慢地,涂抹在他的手背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