巨大的黑色公鸡
巨大的黑色公鸡
村子里的人都说,那是一只神鸡。谁也没见过它打鸣,可但凡它出现,天色总会跟着暗一暗。它就住在后山那片老林子里,偶尔踱步到山脚,像一团移动的墨,沉甸甸的。
我第一次见它,是十岁那年的一个傍晚。太阳还没完全落山,西边烧得通红,可东边的林子已经暗下来了。就在那片明暗交界的地方,它走了出来。嚯,那可真叫一个大!比咱们家里养的最壮实的土狗还要高出一截,浑身的羽毛不是那种亮闪闪的黑,是吸光的、哑静的黑,仿佛多看两眼,魂儿都要被那黑色吸进去。它走得很慢,每一步都像在掂量土地的重量,长长的尾羽拖在身后,扫过草丛,却一点声响都没有。
它就那么站在那儿,歪了歪头,用一只琥珀色的眼睛瞥了我一下。那眼神,怎么说呢,不像鸡,倒像个上了年纪的、看透了很多事的老人,平静里带着点疏离的打量。我吓得钉在原地,大气不敢出。它也没多停留,转过身,又缓缓踱回了那片越来越浓的暮色里,好像它本就是夜色的一部分,只是暂时凝成了形。
对于这公鸡的来历,说法可就多了。最老的说法,是讲这山里早先有座小庙,香火断了以后,庙里护法的灵物化成了这只公鸡,守着这片山林。也有务实的老人嘀咕,说可能就是某种山里罕见的野禽,长得大了些。可村民们更愿意相信前者,这份相信里,掺杂着敬畏,也掺杂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“心灵寄托”。遇到难事,心里实在没着落的时候,有些人会偷偷朝着后山拜一拜,念叨几句,仿佛对着那沉默的黑色巨影倾诉一番,压在胸口的东西就能轻一点儿。它成了一个符号,一个看得见摸不着的“镇物”。
村里有个老光棍,叫刘瘸子,脾气古怪,谁也不爱搭理。可有人看见过,下雨天,他会一瘸一拐地走到林子边,也不进去,就蹲在那儿,对着林子自言自语老半天。有一回他喝多了,才含含糊糊地说,那公鸡听他讲话。他说他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委屈,说他的腿是怎么瘸的,说这辈子怎么就这么孤零零的。他说的时候,那公鸡就在不远处的阴影里站着,静静地听。“它懂,”刘瘸子红着眼圈,“它那眼神,是懂的。”这话传开了,人们对这公鸡,除了怕,又多了层说不清的亲近感。
它似乎真的通人性。村里有娃儿贪玩跑进深山迷了路,家里大人急得火烧眉毛,满山找不见。天快黑时,那孩子自己哭着从一条小道上跑回来了,说是有只“好大好大的黑鸟”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站着,他害怕,就朝着相反的方向跑,跑着跑着,就看到了熟悉的田埂。大人一听就明白了,那是公鸡在默默引路呢,它知道人怕它,所以只用影子指个方向。
去年夏天,山里闹过一阵偷伐树木的,夜里机器响得人心慌。那几天,公鸡出现的次数明显多了,大白天也常能见到它在林缘的高处立着,像一座黑色的瞭望塔。说来也怪,那伙人折腾了几天,不是机器莫名熄火,就是有人恍惚间看到黑影撞过来,吓得跌了跟头,最后竟灰溜溜地撤了。这事之后,连最初那些说是“大野鸡”的人,也闭了嘴。
如今我离开村子多年,见过不少世面,可脑海里总抹不去那个巨大的黑色身影。它不像故事里那些腾云驾雾、显灵赐福的神仙,它太安静了,安静得几乎成了背景。但你又无法忽视它,它的存在本身,就像给那片土地、给记得它的人们心里,压上了一枚沉甸甸的、黑色的砝码。这砝码不带来狂喜,也不施加恐惧,只是让漂浮的东西沉静下来,让喧嚣的东西学会沉默。
有时候我想,它或许根本不是什么神灵化身。它就是一只活得足够久、长得足够大的公鸡,偶然地,成为了人们“心灵寄托”的容器。人们把孤独、期盼、对自然的敬畏,都投射在它那沉默的黑色身躯上。它承受着这些目光,依然按照自己的节奏生活,偶尔现身,提醒着山脚下忙忙碌碌的人们:看,这山里还有一些东西,是你们弄不明白,也无需弄明白的。它就在那儿,和山一样老,和夜一样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