旧草莓
旧草莓
冰箱角落里，那盒草莓怕是放了好几天了。透明的塑料盒壁，凝着一层细密的水珠，朦朦胧胧的，看不清里面。我打开盖子，一股甜腻里带着微酸的气味，软塌塌地扑过来。几颗草莓挤挨着，早已失了刚买回来时那副精神抖擞、红得发亮的模样。颜色变得有些暗沉，像是褪了色的绒布，有几处还泛着不新鲜的褐色。拿起一颗，指尖触感不再是紧实的弹性，而是微微发软，甚至有些黏手。
这大概就是所谓的“旧草莓”了。时间在它身上留下了痕迹，不是刀刻斧凿，而是温吞水般的、慢慢浸润的消磨。我捏着那颗草莓的蒂，犹豫着要不要扔掉。忽然就想起了外婆。她好像一辈子都在和这种“旧”的东西打交道。
外婆的碗柜里，有一只白瓷糖罐，盖子缺了个小口。那罐子从我记事起就在那儿，里面永远装着半罐白砂糖，受潮了，结成了硬邦邦的一团。母亲每次见了都要念叨，说这该扔了，买个新的多好。外婆总是笑着，用勺子背小心地敲下一小块，放进粥里，说：“还能用呢，又不碍事。”那只缺口的糖罐，就像一颗旧草莓，在时光里静静地待着，失去了最初的光洁，却好像沉淀下另一种味道，一种被手掌摩挲过、被日子浸泡过的温润。
我最终没扔掉那颗草莓。把它放进嘴里，预想中的腐败味道并没有汹涌而来。甜味的确是淡了，酸味也显得有些乏力，但果肉在舌尖化开时，却有一种奇异的、熟透了的醇厚感，甚至带一点点类似酒酿的、微微发酵的香气。这味道很复杂，不像新草莓那样，只有一股脑儿、直愣愣的鲜甜。它需要你慢下来，细细地品。
我们的生活里，是不是太热衷于追逐那些“新草莓”了呢？刚上市的、最新款的、最热门的……一切都要光鲜亮丽，要饱满欲滴，要在最佳赏味期内被享用殆尽。那种对“崭新”的渴望，几乎成了一种本能。可“旧”的东西，就真的只剩丢弃的份儿了吗？那只缺口的糖罐，外婆补了又补的搪瓷盆，书页卷了边的老版小说，甚至是一段不再热烈、却默契无声的感情……它们都像这盒旧草莓，外表或许不再吸引人，内里却可能酝酿着意想不到的滋味。
我想，生活的肌理，或许正是由这些“旧物”编织而成的。新的东西带来惊喜和改变，像画布上第一笔亮色；而旧的物件、旧的记忆、旧的习惯，则构成了画布的底色，是那种看上去不起眼，却托住了所有色彩的、厚实的底子。它们让你觉得安稳，觉得踏实，知道自己从何处来。
窗外的阳光挪了一个位置。我把剩下的几颗旧草莓洗净，去了蔫软的部位，切成小块，和着酸奶一起拌了。吃起来，别有一番风味。时光的馈赠有时候就是这么矛盾，它一边剥夺走一些鲜亮和锐气，一边又偷偷塞给你一些沉静与回甘。那只缺口的糖罐，后来我还是没见外婆扔掉。它一直待在老碗柜里，像一个安静的句号，标点着一段我们可能已经遗忘，她却日日重温的旧时光。
冰箱清理干净了，角落空了出来。但我知道，过不了多久，那里或许又会悄悄出现一盒忘了及时吃的“旧草莓”。到那时，我大概不会再急着把它丢进垃圾桶。我会看看它，想想那些被我们忽略的、缓慢发酵的生活肌理，然后，试着用另一种方式，尝尝时光到底把它变成了什么味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