含住那两座山峰

发布时间:2025-12-31 03:23:15 来源:原创内容

含住那两座山峰

老张蹲在田埂上,眯着眼望向远处。那两座山,打他记事起就在那儿了,青灰色的,并肩立着,像沉默的两位巨人。村里人都管它们叫“奶头山”,名字土得掉渣,却也形象得紧。晨雾起来的时候,山尖若隐若现,真像含着层薄纱似的。

他咂吧了一口旱烟,思绪有点飘。这山啊,看着近,走起来可要命。小时候放牛,总想着爬到那最高的山尖上去,看看山后面是啥。爹总说,山后面还是山,没啥看头。可他不信,那股子劲儿,就跟非得含住点什么实在东西才甘心一样。

这念头,大概就是山里人骨子里的“执拗”吧。认准了的事,十头牛都拉不回来。爷爷那辈,执拗地在这山坳里开出一垄一垄的梯田,石头缝里抠食吃。爹那辈,执拗地守着祖屋,说离了地气,魂儿就没了。到了他这儿呢?儿子前几年挣了钱,在城里买了房,叁番五次来接他。“爸,那破山沟有啥好守的?跟我去享福。”儿子不理解。老张只是摇头,说不出个一二叁,就是觉得脚底板得踩着这山里的土,心里才踏实。这大概也是一种“含住”,含住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,味道苦咸,却离不了。

去年,村里来了几个搞旅游开发的。拿着图纸,指着那两座山,兴奋地说要建个什么“云端观景台”,搞缆车,修玻璃栈道。他们嘴里蹦出的词儿,老张听不太懂,只觉得闹哄哄的。领头那个戴眼镜的年轻人,指着山峰比划:“您看,这两座山的轮廓,多独特!我们要做的,就是让游客能‘沉浸式’地体验这种雄奇,感受大自然的震撼。”年轻人说得两眼放光。“沉浸式”,老张默默记下了这个词,他觉得,自己泡在这山里的日子,怕才是真正的“沉浸”,浸到骨头缝里去了。

施工队进场那天,热闹得很。机器轰隆隆地响,打破了山里千百年的寂静。老张看着那些铁家伙在山皮上划开口子,心里头揪了一下,像自己身上被割了一刀。他依旧每天蹲在老地方看山,看着脚手架一点点爬上去,看着那原本粗粝自然的山体,被贴上些亮闪闪的玩意儿。山还是那两座山,可感觉,有点不对味了。它们似乎不再属于他和村里的老伙计们,而要准备好,去“含住”无数陌生的目光和惊叹。

儿子打电话来:“爸,这下好了,山开发了,地价能涨,你那老屋更值钱了!早点过来吧!”老张“嗯啊”地应着,挂了电话。值钱?他想起小时候饿得发慌,爬上“奶头山”侧面缓坡,寻找一种叫“地瓢”的野果子,那一点点酸涩的甜味,能救一个孩子的命。那不值钱,但那才是山给他的,最实在的东西。山的馈赠,从来不是能用价钱衡量的。它给你果子,给你清泉,给你石头垒屋,给你一片能埋人的地方。这是一种沉默的契约。

观景台建好的那天,锣鼓喧天。老张也去凑了热闹。站在光可鉴人的玻璃平台上,脚下是深渊,对面是那两座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山峰。身边游客挤来挤去,忙着摆姿势拍照,惊呼声、笑声炸成一片。他却觉得有点晕,不是怕高,是觉得脚下空落落的,离山太远,又太近。远的是心,近得只剩下一层冰冷的玻璃。山风吹来,还是那股味道,但里面混进了油漆和金属的气味。

他悄悄退了出来,沿着一条被荒草淹没大半的小径,往后山绕。走了小半个时辰,来到一处背阴的坡地。这里安静,能看见那两座山的侧面,岩石嶙峋,树木倔强地从石缝里钻出来。他找了块平整的石头坐下,摸出烟袋。这里看不到崭新的观景台,听不到喧闹的人声。山,又变回了他的山。

老张慢慢点上烟,深深吸了一口,烟雾缭绕着,模糊了眼前的景色。他忽然觉得,自己好像有点懂了。一代人有一代人的“含住”。爷爷含住的是生存,爹含住的是根脉,儿子含住的是远方和未来。而这山,它什么也不说,只是张开怀抱,含住了晨昏雨雪,含住了草木枯荣,也含住了像他这样,来了又走、最终还想回来的魂灵。

远处的喧嚣,隐隐约约,像另一个世界的声音。老张吐出一口长长的烟气,那烟气悠悠地,飘向那两座山峰,仿佛替他去触碰,去完成一个无声的、古老的仪式。他就这么静静地坐着,直到夕阳给那两座“山峰”镶上一道晃眼的金边,像含着蜜,又像含着一点即将逝去的、温暖的叹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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