乡村公爹的粗家伙
乡村公爹的粗家伙
村东头的老杨头,是我公爹。老爷子今年七十有叁,身子骨还硬朗得像村口那棵老槐树。他不大爱说话,嘴角总叼着那杆磨得发亮的铜烟锅,眯着眼,看着他的院子,还有院子里那些散乱放着的“粗家伙”。
我第一次进门时,着实被那些家伙什吓了一跳。墙根靠着几把锄头,木把子被汗水浸得油黑发亮,铁头部分却磨得银光闪闪,刃口薄得能照见人。旁边是两把劈柴斧,斧柄用旧布条缠了又缠,防滑。院角堆着些我叫不上名的铁器,形状古怪,都沾着干了的黄泥。我那时候刚从城里嫁过来,心里直嘀咕:这些破烂,留着干啥?占地方。
公爹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。有天傍晚,他蹲在屋檐下,拿起一把缺口的老镰刀,用粗砺的拇指慢慢刮着刀锋。夕阳给他镀了层金边,他忽然开口,声音沙沙的:“丫头,别看这些东西糙,不中看。可每一样,都救过急,顶过事。”他指了指那把镰刀,“六零年,就是它,割回来一筐筐野菜,喂活了家里叁张嘴。”又指了指墙角一个生锈的犁头,“包产到户头一年,咱家就指着它,翻出了五亩好地。”我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,那些沉默的铁疙瘩,在暮色里仿佛有了温度。
慢慢我才懂了,公爹这些“粗家伙”,没一件是摆设。它们是活的,带着记忆和脾气。那根磨得最光滑的扁担,陪他挑过公粮,也挑回过我丈夫的学费。那个厚重的大铁锤,敲打过牲口的蹄铁,也夯实过老屋的地基。它们不精致,甚至笨重,可那份沉甸甸的实在,让人摸着就心里踏实。公爹伺候它们也有一套,农闲时总要拾掇拾掇,该上油的上油,该换把的换把。他说,家伙事跟人一样,你用心待它,它才给你出力。
去年夏天,渠水突然断了,田里干得裂口。抽水机倒是先进,可偏偏这时候坏了,等配件得叁四天,庄稼哪等得起?一家人急得团团转。公爹吧嗒了两口烟,不声不响走到后院杂物堆里,翻腾了半天,拖出来一个锈迹斑斑的大家伙——老式的人力水车。我们看着都傻了眼,这古董,还能用?
公爹招呼我丈夫,爷俩叮叮当当敲打了一下午,给齿轮上油,给木板加固。第二天天蒙蒙亮,他俩就把这笨重的家伙抬到了渠边。公爹踩上脚踏板,吱呀——吱呀——那沉睡多年的老水车,竟真的又唱起了歌。清冽的水,顺着木斗子,一兜一兜地提上来,流进了焦渴的田里。公爹光着膀子,古铜色的脊背绷得紧紧的,汗水顺着深深的皱纹往下淌。可他脸上,有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。那一刻,我忽然觉得,这最“粗”的家伙,却干成了最精细的活,救了一季的收成。
如今,我也在村里扎下了根。再看公爹那些粗家伙,眼光全然不同了。它们或许赶不上机械的效率和精巧,但它们身上,有一种被岁月和手掌打磨出来的“可靠”。这种可靠,是知道在最没办法的时候,还有最后一条路可走;是知道这笨拙的背后,藏着无数个化险为夷的故事。公爹很少讲什么大道理,但他的这些老伙计,沉默地讲述着什么是坚韧,什么是“过日子”的本来模样。
现在,公爹有时还会教我认那些家伙,怎么使巧劲,怎么省力气。我摸着那些光滑的木柄,仿佛能触到过往那些滚烫的岁月。这些粗粝的铁木,浸着汗水和时光,成了这个家看不见的脊梁。它们静静地待在角落里,但只要这个家需要,随时就能发出一声沉闷而有力的回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