好色先生黄
好色先生黄
巷子口那家老照相馆,玻璃橱窗里的照片总是泛着九十年代的柔光。老板姓黄,街坊都叫他“好色先生”。这绰号乍一听有点不正经,其实来得特别纯粹——他这辈子,就迷颜色。
不是你想的那种“好色”。黄先生对色彩有种近乎偏执的敏感。你瞧他店里的摆设,墙上挂着他自己调的色卡,按年份排列,从“九二年夏末的橘子汽水”到“零八年槐花落尽的月白”,名字起得跟诗一样。他说,颜色是会说话的,只是现在好多人耳朵钝了,听不见。
我头一次去他那儿洗照片,是冲洗几张旅行拍的风景照。他接过我的鲍盘,眯着眼在电脑上看了一会儿,摇摇头:“可惜了。”我纳闷,构图光线自觉还行啊。他指着屏幕上一片湖:“你这水,拍出来是死的,蓝是蓝了,但没魂。我估摸着,那天下午叁点多,湖边应该起了点风,水纹里该有点太阳碎金子的颜色,岸边石头青苔的绿,也该再沉下去一点儿。”他说着,手指在调色板上滑动,只微微动了几个数值,屏幕上的湖水忽然就活了,波光潋滟的,仿佛能听见水声。我愣住了,那确实是我当时看到的,但相机没捕捉到的“感觉”。
他这一手,叫“色彩情绪还原”。这是他的核心本事。他说,相机是机器,只认光和数据,但人的眼睛和心不是。我们看东西,是带着那一刻的温度、气味和心境的。照片洗出来,若只追求清晰,那是标本;把当时的“颜色情绪”找回来,那才是记忆。
黄先生的生意,在数码洪流里算是个异数。他不接急活,一天就调那么十几张。来的多是老客,或是经人介绍寻来的。有位大姐,拿来一张父亲模糊的旧工作照,唯一的一张,损得厉害。黄先生对着照片看了半晌,又问了老人当年的工种、工厂的样子、甚至爱抽什么烟。几天后,大姐来取,看到照片就红了眼眶。她说,父亲工作服上那抹洗得发白的“劳动蓝”,和袖口一点淡淡的机油黑,全回来了,父亲的神气一下子就真了。
他调色的时候,整个照相馆静悄悄的。只有老旧电脑风扇的嗡鸣,和他偶尔拖动鼠标的轻响。他整个人陷在一种专注的气场里,嘴角有时会无意识地抿紧,有时又放松下来,像是和颜色达成了某种和解。我问他,这么费劲,值当吗?他笑了笑,慢悠悠地说:“人啊,活着活着就容易褪色。日子赶着日子,什么都模糊成一片灰扑扑的。我这儿呢,像个颜色诊所,帮大家把重要的时刻,重新‘上上色’,让人看看,嘿,原来那一天,天是那么透亮的蓝,笑得是那么有劲道的红。”
有一回,一个年轻人来冲洗结婚照。黄先生看着新人身后大片装饰用的假花丛,皱了皱眉,没说什么。等小两口来取件时,发现照片背景里那些艳得扎眼的假花颜色,都被他不动声色地压暗、调柔了,新人的笑容和眼神,反而被衬得无比明亮真切。年轻人起初不解,黄先生只说:“主角是人,是你们俩眼里的光。别让乱七八糟的颜色,抢了戏。”新人仔细一看,恍然大悟,连声道谢。
如今,满世界都是滤镜,一键就能套上各种炫目的色调。黄先生的“好色”,显得有点古板,有点慢。但他那儿,总还有人去。去的,大概都是为了找一点“真”东西——不是屏幕上那种千篇一律的、高饱和的“完美”,而是属于自己某年某月某一天,独一无二的那一层底色。那底色里,有温度,有当时空气的味道,有再也回不去的心跳。
橱窗里,那张“九二年夏末的橘子汽水”色卡,在夕阳下暖融融的。我想,黄先生守着的,或许不只是照相馆,更是一个用色彩对抗遗忘的小小据点。在这个容易褪色的时代,他像个固执的画师,一笔一画,替人们留住那些即将随风散去的,生活的原色。